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讀書會結束後和朋友去吃點東西。路上聊起下一年度的讀本,考慮要不要選一本艾默思·奧茲(Amos Oz)的書。為了確認他的作品在台灣出版的狀況上網查詢,沒想到看見的第一則消息是奧茲剛剛辭世。走不到八十歲的關卡,媒體說,也來不及等候二〇一八年沒有頒布的諾貝爾文學獎。
之所以對奧茲感興趣,一半來自他的作品,另一半來自他的生平。有趣的是,對於他生平的認識,基本上還是來自他的作品。二〇一二年《愛與黑暗的故事》在台灣出版(原書出版於二〇〇二年),讓我們得以閱讀到對奧茲來說最為重要的生命歷程:九歲見證以色列建國,十二歲母親自殺;其後又因與父親不合,十四歲離家加入基布茲(kibbutz,類似人民公社或集體農場),並把自己的姓從原本的克勞斯納改為奧茲。這些經歷也形塑了奧茲某些作品的藍圖,包含長篇的《地下室的黑豹》以及短篇小說集《朋友之間》即是以以色列建國與基布茲生活為故事背景,而縱使是虛構程度比較高的成名作《我的米海爾》,我們還是可以嗅聞到濃厚的母親與父親原型。
坦白說,若不是奧茲的人生,包含他的兒少時期以及後來的投身和平運動(提倡以色列、巴勒斯坦相互承認與共存),我對以色列及其文學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是吧,這些年看著以巴衝突,看著以色列的屯墾擴張以及巴勒斯坦人的流離失所,看著以色列亟欲把耶路撒冷占為己有,都讓人對這個「野心勃勃」的國家難以同理。的確,我相信二戰時期猶太人所受的苦難巨大且難以平復(甚至可以追溯之前的反猶主義),可要把以色列這個國家當作永恆的受害者,我欠缺那樣的政治認知。
但奧茲透過他的書,尤其是這本《愛與黑暗的故事》,開啓了我們對以色列「人」的認識。在這個屬於人而非國家的細膩視線下,我們才逐漸明白在這個「應許之地」裡的猶太人,他們的歷史處境如何傾軋了現實生活,他們的文化衝突如何體現在生存搏鬥。我無意就此美化以色列當局的種種行徑,不過,當我們更明白那長久以來深藏在猶太人心中這種被滅絕的恐懼,至少我們可以明白這個「你死我活」的悲劇為何難有休止的一日。
生命的嚮往
網路上台灣大多數對《愛與黑暗的故事》評論談的都是同名改編電影。的確,九十九分鐘的影像比起將近六百頁、超過三十萬字的非虛構小說要來得容易,不過電影就是得去掉很多人物與細節,而這些角色以及每一個日常生活的描繪,卻正是奧茲說故事最為精采的地方。是的,如奧茲所說,這是一個家庭的故事,是一個充滿愛但最後卻導致不幸的故事。但奧茲為了描繪這個不幸,他從父輩曾祖母的曾祖父,以及母輩的曾祖父,一路談到他的父母親如何來到巴勒斯坦,如何受到原生地的文化熏養但卻受到其他人種的排斥,如何嚮往西方文明生活但卻只能落腳到巴勒斯坦,這個看不見奶與蜜的應許地(當然,主要重點仍是在他的父母輩以及他的祖父母輩)。
是吧,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生命嚮往,但他們卻因為身為猶太人而被迫得框限住自己的人生,就像艾默思的母親,終究只能選擇像他父親這樣的一個好人。
一如電影,書本《愛與黑暗的故事》以母親的死為最後的篇章。但故事採艾默思第一人稱來追憶這個過往,因此整個視角就寬闊了許多。同時,也因為是年老的奧茲回頭邀他已故的親人來書中作客,因此「看見父母彷彿看見子女,看見祖父母彷彿看見孫兒孫女」。情感在此真正流動,而這正是奧茲眼中以色列人最為缺乏的東西。理性,太理性了。或許,源自被迫害的理性現實讓以色列人得以生存下來,但失去感性的生活,雖然一樣有愛,卻也創造了黑暗。
年輕時代的母親曾經對愛情有過憧憬,但這樣的憧憬並不在於理想對象的選擇,而是一種不受理性查核的癲狂。聰慧的艾默思顯然早早感受到母親的這個匱乏(實際上他自己也是,就像他把書按高度排列所遭到的蔑視),於是在奧茲二十九歲出版的《我的米海爾》裡,漢娜的幻想與現實的遭遇幾乎都是奧茲母親的另一個版本。「腳踝」總是致命的地方,而雙胞胎儼然就像阿基里斯所擁有的那兩匹神馬。唯一不同的是漢娜活著,活著可以自述「米海爾,我不是你心目中的虛構人物」,活著可以對著米海爾說,「你喪失記憶和所有感情了嗎?你說啊。說些什麼。你什麼也不說。不要整天一言不發。不要像鐘錶那樣打發光陰,不要把我逼瘋。」
深受母親(以及母親所說的那些奇幻故事)感染的艾默思,與父親不合似乎就不是什麼難以預料的事。只是,身為一個在二戰前夕出生於耶路撒冷的猶太小男孩,「倘若這種歇斯底里的猶太人情結非常堅固,沒有它我又怎麼能夠生活?我又怎能放棄這種對集體共振與部落情節的沉溺與迷戀?如果我將這毒癮戒掉,我還剩下什麼?我們豈能過普通、和平的生活?我們當中誰能?我不能?」一如《地下室的黑豹》裡那個十二歲的「普羅菲」(希伯來語「教授」的縮寫),無論與英國士官發展出什麼樣的情誼(故事背景設定在以色列建國前夕由英國管轄巴勒斯坦地區的最末時期),他都必須認定自己是個臥底間諜。而當被控訴為叛徒時,這樣的指責霎時成了他心中的陰影:凡事都有兩面,但陰影沒有。
十二歲,擁有的是地下組織工作的想像,懷抱的是如地下的黑豹一般,隨時準備為信念而犧牲。儘管現實上讓我們這位小教授掙扎的,是他該不該坦誠告知那個他所愛慕的同學姊姊他偷看到她的裸體。但活在耶路撒冷這個以建國為期望的共同體裡,他必須理解的是忠誠、背叛。而當他發現自己為了否認背叛而背叛了自己時,他也只能告訴自己:卑鄙的叛徒,閉嘴吧!
未來的和平
「如果沒有愛,又怎麼會有背叛呢?」離開小說回到現實,一九九三年以色列總理拉賓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簽訂了《奧斯陸和平協議》,但兩年後拉賓即遭到以色列右翼激進人士殺害。奧茲於一九九四年便抨擊屯墾區的極端主義分子,旋即被這些人扣上「叛徒」一詞。一九九五年發表《地下室的黑豹》,可以理解他的用心。二〇一七年,奧茲繼續出版了《給親愛的狂熱者》(Dear Zealots,暫譯),也足以看見他對「現在就和平」如出一轍的期待。
離開無能表達情感的父親,奧茲加入了基布茲,直到一九八六年才離開。《朋友之間》便是以短篇故事的形式,描繪了基布茲裡各種人物的生命狀態。這部晚期的作品或許是在等待某些人離開,到底,如此深刻地去闡述基布茲的點點滴滴,很難讓人相信這些角色毫無所本。不過,這顯然不是重點,「關於人性的一座終極大學」才是這本書的主題。無論生活在什麼地方,每一個人都有屬於他獨特的渴望和欲求,而在基布茲這樣一個共產的集體環境下,各種糾葛就更讓喜劇、悲劇混淆不清。愛情可以共產嗎?家人的情感連帶可以無私嗎?個人的未來可以集體決議嗎?孩子可以不怕胡狼嗎?八個小小的短篇再度為我們刻畫了人類的「愛」與「黑暗」:人,其實都有所愛(包含信仰、包含對未來的追求),但常常,我們卻因為所愛而創造了各種黑暗。
這樣的主題,在這本看起來與奧茲生命經驗比較無關的《鄉村生活圖景》裡,展現得可說更為淋漓盡致。對我個人而言吧,這是奧茲作品中最令人感到驚悚的一部:那人性中的種種黑暗,都潛藏在這一個比以色列更加古老的特里蘭。
是的,每一個故事都無需結局,因為故事本身只為挖掘出那表面上被歌唱所遮掩的「黑暗之心」。只是,當我們閱讀時,我們除了感到最為深刻而無奈的悲傷外,做不了事的,也只能睡在墳墓裡,望著彼時一個遙遠的地方。
奧茲過世了,走不到八十的關卡。但我相信他等候的不是諾貝爾文學獎,而是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和平。
作者註:關於奧茲的作品,我能讀到的就是台灣有出版的這幾本。剩下的,只能期待繼續有中譯版的出現。所以,這篇評介只是算是個人閱讀心得,不足以涵蓋奧茲的創作想像。另,這幾本書均為鍾志清所譯,文後也都有他的導讀或介紹,對於認識奧茲以及作品,有著相當大的幫助。文中一些非故事內容的引用文字,即是來自鍾志清對奧茲的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