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迷宮中的分身術者—— 讀寺山修司隨筆集《我這個謎》

我這個謎
《我這個謎》
寺山修司 大田出版
NTD $350 平裝 / 248 頁

上個世紀中,以大膽前衛的顛覆性活躍於 1960 至 1980 年間日本的劇場、電影導演,以及詩人的寺山修司(1936-1983),在台灣雖至今尚未能被普遍認識,卻是許多成長於世紀末的文青們印象極深刻的名字。

他總是能在作品中巧妙透過影像、肉體、音樂與詩等各種媒介,大量符號的混搭、並置,構築詭祕炫麗的強烈風格,浪漫、幽默又滿是感傷的異色世界觀,幾近執著地創造許多待解的謎。如今在網路上都能輕易找到的全部或部分影像作品中,不論是《扔掉書本上街去》(1971)的苦澀青春初體驗、《死在田園》(1974)的成長困惑、《上海異人娼館》(1978)的性虐試煉、《草迷宮》(1979)的迷離夢境、《再見,箱舟》(1984)的「失去時間」⋯⋯,或者演劇實驗室「天井棧敷」(1967-1983)的劇場實驗,以及多部短片,皆呈現變形的現實,常使觀者如陷失迷宮,因而得以在這個延擱、困惑乃至持續崩壞的迷宮時空間中,獲得重新思索、質疑「我」之構成的契機。

與需要動員全副身心,專注地困惑、猜度、解讀充滿潛意識信號與想像的寺山各種「超現實」影像、劇場作品相較,他的各種隨筆,以及本書,反而巨大落差地予人更多輕快、開闊的印象,有如藏家導覽藏品般親切詳盡,又敏感精準地抽繹出趣味,自成道理。讀者很可以據此一窺他諸多怪誕想法與感傷質地的源頭、線索,但這些充滿述說熱望的文字,漫漶的雜學知識、幻想、回憶、思索——可能不見得能說是他對作品(甚至「他自己」)的直接說明或補充——或許更可說,「述說」此舉本身,才是本書(或更延伸至寺山其他作品)真正的內容。

聚焦家庭回憶與生活的第一輯「自傳抄」,最使人印象深刻的,尤其在於寺山對於母親,與其關係的描述,他相當駭人聽聞地在心裡「祈望母親早點去死」,並自剖他其實在許多地方虛構了自己與母親的相處時光——那些母親仍在場的時間(「時間」元素正是寺山作品的常見符碼),都是想像出來的。這也指出,作為他作品最鮮明得近乎廉價的形容之一,「想像」(或幻想),正是支持他度過與戰爭重疊的童年,以及戰後百廢待舉、失望多於希望的少年時光的重要態度與能力。這也使他的作品中,關於親人、愛的段落,不能不沾惹寂寞的質地。

在被視為頗具自傳色彩的影片《死在田園》尾聲,與少年時的自己重遇,返回母親家中的「導演」一角,有這樣的獨白:

肯定還有其他的方式來描述所有的這些。我的母親和我不過只是我所創造出來的角色。並且這僅僅是部電影。然而,我卻不能讓電影裡的這個我,殺死電影裡我的母親。那我又是誰呢?

寺山極清楚,作品中的他自己,無非代表著一種被創造、想像出來的生活,以此類推,他便在作品與無數的閱讀、興趣中,留下了存在於不同時空中的分身。分身與迷宮,都延展了對之無可奈何、掌握現實的可能性,也抵抗著現實時空的自己與回憶終將消逝的命運。第二輯〈巡迴藝人的紀錄〉中寺山展現的驚人雜學、獵奇興趣,即是他對於無數「另一種生活」的好奇與理解,也常成為他在作品中將之再造的素材與底色。同時,也宛如以一種置身事外般的冷靜,看待不同於尋常人的邊緣、畸零人生困局的存在。那裡面都可能是「另一個我」。

進入第三輯〈我這個謎〉,寺山與諸多世界大師級創作者(達利、費里尼、波赫士、羅卡⋯⋯)對話,則更似對鏡——他不僅是被動地閱讀、討論他們,更像是主動地從對方身上認出、捕捉自己的部分,猶如蒐集分身碎片;那些碎片,也像是以不同取徑,連結、刻劃著他在現實鏡像迷宮中的另種逃逸/漫遊路線。觀看寺山的影像作品,很難不意識到那些「懸而未決」狀態、關係的徬徨感。對照本書線索,寺山必定很早就體認,人生必然有不完滿狀態,以及許多無法提供解答甚至連問題都不知怎麼問的情況。或因如此,不論透過書寫或影像,他並非想要找到什麼叫人安心的答案或真相,或執意拋出叩問現實(為何如此荒謬難解)的大哉問;他毋寧更熱衷在想像的迷宮中,驅遣無數分身,於青春與朽壞兩端、生與死(寺山說:「死與另外一種死」)兩端、夢與現實兩端,樂此不疲地往復折返跑,不是找尋出口,而是創造無數入口,邀請讀者/觀眾進入「無盡的閱讀」或「無盡的(遊)戲場」。見證他在其中說謊拆謊、造幻破幻、設謎解謎,修正人生也混淆人生,且不知饜足地嘆惋,「唉⋯⋯這世上能不能有解不開的謎題啊?」而對應這個「不算提問」的提問。或許寺山早在其他地方埋設好了「不是答案」的答案:譬如《上海異人娼館》裡「我的謊言最終還是成了現實」這句台詞——不只是迷宮中人的感喟,對寺山而言,更像宣告或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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