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悲劇能夠治癒受創之城嗎?

伊斯蘭國的餘悸猶存,一組來自歐洲的劇團踏進滿目瘡痍的摩蘇爾,與伊拉克演員在價值觀與文化衝突中,攜手改編、製作一齣希臘悲劇;這一齣誕生在西元前五世紀、至親相殘的希臘悲劇,在21世紀的今天重新上演。亞里斯多德所謂恐懼與憐憫下的淨化作用(Catharsis),能夠治癒今日飽受戰火摧殘的人心嗎?


伊拉克・摩蘇爾——三月底,在這座飽受戰爭摧殘的城市中,就讀表演藝術的學生們選擇在大塊混凝土上排練,避開可能會倒塌的樓梯,繞過臭氣熏天的水坑,而且時時刻刻與持槍男子保持距離。任何人都不可信任,即使是身著制服的那些人。

「我們不需要演出悲劇,」19歲的穆斯塔法・達格姆(Mustafa Dargham)說,他剛結束一段《奧瑞斯提亞》(Oresteia)的排練,並在前美術學院的炸彈碎片上打盹休息。《奧瑞斯提亞》是「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Aeschylus)筆下的古希臘三聯劇(trilogy)。

「這齣戲不過就是在談論摩蘇爾的現實生活,」他補充。

達格姆參與了《奧瑞斯提亞》的演出,此版本由瑞士劇場導演米洛・勞烏(Milo Rau)及他位於比利時根特的 NTGent 劇團改編。

劇團在被炸毀的藝術大樓外演出阿迦門儂之死。(Sergey Ponomarev/The New York Times)
卡桑德拉遭處決的彩排場景,令人聯想起伊斯蘭國的處決影片。(Sergey Ponomarev/The New York Times)

希臘悲劇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但劇場導演們覺得這些悲劇仍能激起強烈的共鳴,有時把悲劇放入當代的背景脈絡,或尋找其他方式來強調——無論古今,自滿和激情是如何榨乾一個社會,並任其支離破碎。

勞烏把希臘悲劇推向新的一步。他接管劇場時發表了一份具爭議性的宣言:保證每年在衝突地區排練或上演一齣劇目。他的首要概念是重新定義劇場,如此一來,在戰爭和恐怖主義遍布的21世紀,即使是古典作品,也得以重獲新生。

在這個案例中,他試圖將摩蘇爾與阿垂阿斯家族(House of Atreus)的悲劇融合起來,該家族是這齣三聯劇中的核心王朝。勞烏的《奧瑞斯特在摩蘇爾》(Orestes in Mosul)聚焦於一個永恆的主題:復仇的輪迴,以及遠離復仇的困難。

在勞烏的安排下,摩蘇爾幾乎變成了一名角色,見證了復仇所帶來的破壞,也見證了重建文明時所面臨的物質與精神層面之阻礙。

伊拉克演員無法輕易取得前往西方國家的簽證,因此完整的製作將結合他們在摩蘇爾討論和排練該劇的影片,以及七名歐洲演員的現場表演,其中兩人為伊拉克裔。

「我想呈現的是悲劇的意義,在悲劇中,每個決定都是錯誤的,沒有好的選擇,」勞烏説。

從許多層面看來,他不可能找到其他更適合展現悲劇意義的地方了。

摩蘇爾遭伊斯蘭國入侵、占領,接著伊斯蘭國敗落,這一切導致這座城市充滿受害者和犯罪者,有些人同時身為二者。這裡充斥著懷疑,到處都是告密者,日常生活極為艱難。

然而,勞烏與他的歐洲團隊跟伊拉克演員合作時,《紐時》與他們共處一個星期,也見證他預想的狀況在現實生活中是如何受到挑戰,尤其在對待同性戀和女性角色的態度上,常常讓人們深刻暸解,伊拉克與歐洲的差距有多大。

勞烏的歐洲劇場世界蘊藏許多智慧而且情緒壓抑,和摩蘇爾傾向表現誇張的戲劇風格經常被認為相去甚遠,但混搭之後卻出乎預料地合拍,展現令人振奮的加乘效果。

達格姆等在劇中擔任歌隊(chorus)成員的演員們,都明白勞烏和他的團隊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來到摩蘇爾,他們關注伊斯蘭國的入侵,卻似乎遺漏演員們其他痛苦的過往。

由於「比利時劇團」(達格姆這樣稱呼他們)沒有問起,達格姆便從未提及自己擔任伊拉克陸軍上校的父親,在他年僅10歲時就遭蓋達組織殺害身亡。

同樣地,既然勞烏未曾打聽,達格姆也沒有提起他的許多同學每天面臨的種種困難。 「他們沒有問我們關於水、或關於電的問題,」他說。

但達格姆最終選擇相信,這些歐洲人曾關心過這些事。「我肯定他們問過別人,」他說。

狂亂中尋找方法

第一天的排練開始時,NTGent 團隊把一張大桌子拖進一棟建築中,一座光禿禿的庭院裡,這棟建築目前供學院的戲劇學程使用。劇作家斯特凡・布拉斯克(Stefan Bläske)和勞烏在桌子的一邊架設電腦,編寫劇本。

勞烏寫劇本的方法很鬆散,《奧瑞斯特在摩蘇爾》和他的許多其他作品一樣,由部分原始文本(根據他宣言的一個原則,原文不超過兩成)加上團隊的研究,以及與演員討論中收集到的材料混合而成。在這齣製作中,還將加入伊拉克演員討論該劇、配上音樂的片段紀錄影像。

在幾乎無電可用的情況下,他的團隊成員整個上午都盯著電腦上的電量條,看著它逐漸減少。管線也是臨時接的。但到了中午,有人帶了一盒當地的果仁蜜餅(baklava)、幾杯裝在塑膠杯中,加了很多糖的伊拉克濃茶,還有幾瓶水來,這時人們的情緒稍稍振作了一些。

試圖安排每天的時間表基本上徒勞無功。而對於伊拉克演員來說,光是要準時到場就很困難了。

摩蘇爾仍然是一座幾乎無法正常運作的城市,大多數居民擔心他們會再度陷入戰爭。從底格里斯河西岸去到東岸的排練場地,可能要花上好幾個小時,因為只有兩座橋樑得以通行,而且每次只能單向通行。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排練場地搬到原本的藝術學院大樓。這座大樓在戰爭中曾遭轟炸,學生們去排練時,不得不經過太平間外一群沉默悲傷、等待著親人遺體的家屬,他們的女兒、兒子、兄弟姐妹在遊船翻覆時溺斃。

對於那些熱愛摩蘇爾的人來說,伊斯蘭國的統治不僅偷走了他們的生活方式,也偷走了這座城市的靈魂。摩蘇爾本是伊拉克最富文明的城市之一。伊斯蘭國焚燒書籍、取締藝術,禁止所有娛樂。

在曾被伊斯蘭國占領的藝術學院舊址上,到處都坑坑疤疤。

目前在附近一棟未受損的小房子中創作的一位雕塑老師表示,他寧願自己打破作品,也不願親眼看著伊斯蘭國的戰士把自己的作品摔個粉碎。學校的警衛現在仍居住在校園裡,他為了保護學生的畫作,將一些作品藏匿在附近遭炸毀的房屋殘骸之下。

在勞烏拍攝了三天的這棟大樓裡,以前的戲服幾乎都埋在殘垣中,雨水從屋頂和牆壁上的破洞打進來,浸濕了戲服。

該學院戲劇學程的主持人蘇萊克・薩利姆・卡巴茲(Suleik Salim Al-Khabbaz)在 NTGent 的劇作中演奏烏德琴(oud),他指著幾乎被混凝土的粉塵所掩蓋的一縷米黃色的長髮。

「那是歐菲莉亞的頭髮,」他低聲說,「那時我演哈姆雷特。」

他指著一個看起來像蛇皮、令人不安的東西。

「我的鏈甲,」他驕傲地說。「還有那個,」勞烏踩過一個鋼線組成的三角形時補充說道,「是一架鋼琴的內部,一架漂亮的鋼琴。」

他搖搖頭,説:「伊斯蘭國是人類創造出最可惡的武器。」

「伊斯蘭國是人類創造來對抗自己的武器,但摩蘇爾不是伊斯蘭國的一部分,」他補充。 「這就是我要傳達給世界的訊息。請別認為摩蘇爾就是伊斯蘭國。」

教學、學習、意見分歧

大多數的戲劇學生從未讀過《奧瑞斯提亞》,因此需要用一塊白板畫出情節、人物,和關鍵內容的關係圖。

劇情簡要如下:阿迦門儂(Agamemnon)為了加速前往特洛伊戰爭,犧牲了自己的大女兒伊菲格尼亞(Iphigenia)做為祭品。十年後他回來了,卻旋即在三聯劇的第一部戲中遭無法走出喪女之痛的妻子殺死。在第二部中,阿迦門儂的兒子奧瑞斯特(Orestes)和女兒厄勒克特拉(Electra)得知父親的死因,奧瑞斯特因此向母親和她的情人復仇。

劇組拍攝伊拉克演員討論《奧瑞斯提亞》的過程。(Sergey Ponomarev/The New York Times)

最後一部戲中,復仇女神們把奧瑞斯特帶到雅典娜神廟,她們想讓奧瑞斯特為弒母付出代價。雅典娜在神廟主持審判;最終,由她的城市「雅典」的市民來審判他。

69歲的約翰・雷森(Johan Leysen)為比利時著名的影視與舞台演員,他在這齣劇中扮演阿迦門儂,但也負責指導學生。在飾演卡桑德拉(Cassandra)一角的伊拉克裔德籍女演員蘇珊娜・阿卜杜勒馬吉德(Susana AbdulMajid)的家族原本便是來自摩蘇爾,在她幫助下,雷森試圖繪製出複雜的家譜,並解釋歌隊在希臘戲劇中的作用。

他與年輕的表演者一起度過排練間的休息時間,聚集他們一起排練,並努力以歐洲觀眾更熟悉的動作與表情調整他們的戲劇訓練——其中包括大量的寫意舞蹈。

雷森曾在勞烏的另一部製作中演出,他似乎能憑直覺知道導演在尋找什麼,但面對跨文化合作的困難,他展現出謙遜的態度。

「我不會幻想在這裡待個兩星期,就能明白一切——我是個遊客,一個外國人,」他輕聲說道。

不過,雷森說,他尊重勞烏的實地研究方法,他將這種方法歸因於導演早年接受的社會學教育。

「米洛去任何地方並不是為了要證實他自己的想法,」雷森說。「這是浮動的劇本創作。透過當地人説的證詞、提出的問題,以及詢問當地規範的過程來創造這齣戲。 」他如此形容這部劇作。

勞烏說,在伊拉克讓他最震驚的是「身分政治」如何塑造伊拉克人的行為,尤其是在性別和性這兩方面。

勞烏(中)與伊拉克音樂家於拍攝現場。(Sergey Ponomarev/The New York Times)

「這是我首次真正接觸到當地年輕、聰明的藝術家,以及瞭解在他們的文化中,哪些事情他們可以實現,而哪些不可能,」他說。

19歲的戲劇學生巴拉・阿里(Baraa Ali)是把這個故事帶回家的伊拉克人之一,她在劇中飾演伊菲格尼亞。她對於拍攝保有戒心,她擔心認識自己的人終將會看到她的表演。

現年59歲的希塔姆・伊德雷斯(Khitam Idress)是一名教師與兼職演員,她的丈夫被蓋達組織殺害。她是敦促阿里答應演出的人之一,如此一來,阿里的參與就能向世界表明,年輕的伊拉克女性有能力成為表演藝術家。

但髮上裹著頭巾的阿里沒有把握:「我的家人會允許我這麼做,但我們的社會不能接受,」她說。「社會允許男生表演,但不允許女生表演。」

最後,她同意參與拍攝,但前提是她可以將自己隱形,戴上一頂只有眼縫的面紗。

愈演愈烈

可以預期這部作品,會引起轟動的是,勞烏決定在他的改編中,讓第三部戲中最要好的兩個朋友奧瑞斯特和派拉迪斯(Pylades)嘴對嘴接吻。

伊拉克戲劇學生目睹利斯多・庫巴(Risto Kubar)飾演的奧瑞斯特與都來德・阿巴斯・格伯( Duraid Abbas Ghaieb)飾演派拉迪斯接吻時的反應。(Sergey Ponomarev/The New York Times)

飾演這兩人的是一名西方男演員與一名駐荷蘭的伊拉克男演員。一些扮演復仇女神的伊拉克男學生被要求出現在這一幕時,他們感到不快,甚至生氣。

一整個星期,歐洲人和伊拉克人都在討論——或試圖討論——舞台上的吻和真正的吻之間的差異。但一些年輕演員擔心這「違反我們的宗教」,或者會被他們的社群視為容忍公開的同性戀行為,而這在許多伊拉克人眼中是異常的。

最後,勞烏同意,會有一個吻,但也會有所調整。然而,影片拍攝的最終版本仍然讓許多觀看的伊拉克人感到震驚,認為這過於露骨。

這部戲的最後一幕:奧瑞斯特的審判,是勞烏和布拉斯克跨越不同世界的戲劇視野特別扣人心弦的一幕。

伊拉克觀眾欣賞《奧瑞斯特在摩蘇爾》的拍攝片段。(Sergey Ponomarev/The New York Times)

原作埃斯庫羅斯提出問題——奧瑞斯特應該因弒母而死,還是應該得到寬恕?雅典人組成的陪審團做出最後決定。在錄像版本的最後一幕中,達格姆和他的七名同學擔任陪審團,他們對奧瑞斯特的命運意見分歧。

扮演雅典娜的伊德雷斯站在倒塌的美術大樓裡,挺直了150公分高的身子。當她宣布結果時,似乎又長高了些:「我的選票投給和平,人們必須停止不斷地殺戮。 」

就在那一刻,這一票,似乎是投給生命、投給希望、投給雅典,也投給摩蘇爾的一票。

但是勞烏並沒有迴避一個更棘手的問題:當投票攸關真實事件,而且陪審團有人私底下知道受害者的痛苦時,會發生什麼事?

從同一組戲劇學生陪審團討論伊斯蘭國殺手命運的影片中可見,確實會有憤怒和激昂的情緒。 「他們判我們死刑,」一名學生堅持,「他們也應該被判死刑。」另一位學生則反駁説應該由法院來裁定。

要投票的時候,沒有人舉手贊成死刑,但也沒有人投票贊成寬恕——這多少解釋了,為什麼復仇的循環難以遏止。

「他們感動了我們」

兩天後,勞烏和他的團隊收拾好行李準備返回歐洲,開始《奧瑞斯特在摩蘇爾》4月在 NTGent 劇場的演出。該劇的歐洲巡演將持續到今年年底。

達格姆偶然進入藝術學院的戲劇學程,他在結束與 NTGent 團隊共處的十天之後說,他現在想成為一名演員。不過,他說,他覺得自己偏好喜劇勝過悲劇。

「剛開始演戲的時候很難,」他說道,同時也代表著同學們發言。「但我們喜歡這個比利時團隊,喜歡和他們一起工作。」

「當他們完成工作離開時,我們感到孤獨。」他補充,「他們感動了我們。」

兩位演員阿卜杜勒馬吉德(右)與雷森(中) 向伊拉克演員解釋《奧瑞斯提亞》的細節。 (Sergey Ponomarev/The New York Times)

文 Alissa J. Rubin(Kamil Kakol 協助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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