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衛報》這篇文章裡回顧巴西一場洗錢刑事調查轉瞬間成了動搖國本的危機,揭露龐大又精密的政治與財團敲詐網絡
2015 年 1 月 14 日,警探紐頓.石井(Newton Ishii)在里約熱內盧的加利昂機場等候倫敦飛來的午夜航班。他的任務很簡單。巴西國營石油公司(Petrobras)的一名前任主管人在飛機上。一旦此人踏上巴西國土,石井就得逮捕他,並交送偵訊。
這沒什麼了不得的,這位資深警探心想,他在第一航厦的破爛包廂靜待分秒流逝。這不過是他偵辦的眾多反賄賂行動中的其中一個案子。通常這些案子會躍上頭版,再淡出焦點,禍首則回頭過他的日子,彷彿一切如常。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話描述這個現象:acabou em pizza(最後吃頓披薩),這句話點出:沒有不能用一頓佳餚加上幾罐啤酒平息的政治風波。
飛機終於落地,在入境大廳裡頭,石井的目標在重重旅客之間依然一眼可辨。聶斯托.塞維洛(Nestor Cerveró)有一張醒目的不對稱面孔,左眼遠低於右眼。「他無法置信。他說我一定是搞錯了。」石井日後回憶。「我告訴他我只是盡責工作,他大可向法官陳述抗辯。」
塞維洛致電他的兄弟與律師。他估計自己在天亮前就會獲釋。石井也不認為他逮捕的嫌犯會身陷囹圄多少時日。根據他多年的工作經驗,他非常明白有錢有勢的人脫身法網的速度有多快。這次他也鮮有理由認為事態會有所不同。
結果這兩個人都錯了。
逮捕塞維洛的這場調查——代號 Lava Jato(洗車行動)——將會把一個史無前例的貪污網絡掀到陽光底下。起初,媒體描述這場事件是巴西史上最大規模的貪污醜聞;隨後他國與外國企業也捲入其中,於是此事就成為全世界最大規模的貪污案件。這件案子的調查並未停歇,它接著揭露流向企業主管與政黨的逾 50 億美元非法匯款,令億萬富翁鋃鐺入獄,逼使一位總統走上法院,並對全世界最龐大幾間公司的財務與聲譽造成無法修復的重創。這件案子也暴露了巴西政治系統性的貪腐文化,逼得傳統建制人馬激烈還擊,不但拉下一個政權,還讓另一個政府瀕臨垮台邊緣。
這場調查在 2014 年 3 月展開,洗車行動起先聚焦在人稱 doleiros(意為黑市金錢交易商)的代理人身上,這些人利用如加油站或者洗車場的小筆生意洗白犯罪獲利。然而警方不久就明白,案情遠遠不止於此,他們發現這些黑市金錢交易商替巴西國營石油公司的主管保羅.羅貝托.科斯塔(Paulo Roberto Costa)效力,此人是原油提煉與供應端的主任。這條線索引領檢察官揭開龐大且細緻非常的貪污網絡。在訊問之下,科斯塔說出他自己、塞維洛和其他國營石油公司的主任們如何蓄意支付過高的金額給不同公司的商業合約,項目包括辦公室工程、探鑽油井、原油提煉以及探勘船船隻。收賄的承包商與他們達成協議,只要他們同意將每筆交易 1%–5% 的利潤匯進秘密賄賂基金裡頭,油水肥厚的下期合約就會獲得保障。
這些款項匯入賄賂基金之後,國營石油公司的高層們再將金錢轉給當初指派他們上任的政治人物,以及這些政治人物各自的政黨。這場非法勾當——海削了納稅人與股東數十億美元——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資助選戰,令執政聯盟立於不墜。然而獲利者不只是政治人物。所有牽連其中的人物都會收到現金賄款,有時則是豪華汽車、昂貴的藝術品、勞力士手錶、3,000 美元的佳釀、遊艇和直升機。龐大的金額會存到瑞士銀行帳戶,或者透過海外資產交易或者小型公司洗錢。匯款的流程經過精心的複雜處置,好遮掩金錢來源,或是避免使用太多科技,以掩蓋足跡。檢察官們發現運送金錢的是年長的「騾子」,他們會在身體纏上塑膠包膜的一顆顆現金磚,飛過一座座城市。
巴西國營石油公司並非尋常企業。該公司擁有拉丁美洲所有企業之中最高的市場價值(以及最龐大的負債),並且是大舉開採 21 世紀最豐富的石油礦藏——里約熱內盧海岸深水處的龐大新油田——的崛起經濟體的旗艦公司。巴西國營石油公司擁有全國總投資金額的 1/8,為營建公司、造船廠和提煉廠帶來數十萬份工作,並和勞斯萊斯及三星重工集團在內的全球供應商有生意往來。
國營石油公司也是巴西政壇焦點。在勞工黨領袖路易斯.伊納西奧.魯拉.達席爾瓦(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人稱魯拉)擔任總統期間,國營石油公司的主管職位都是魯拉政治盟友的酬庸,協助魯拉在國會得到支持。巴西國營石油公司在貿易與戰略的重要地位令美國國安局也將其列上監控目標。洗車行動的調查也證明了,要是你能抖出這間公司的秘密,你就能一窺巴西全國的秘辛。
不過剛開始時,調查人員得先讓主管們吐出實情。不久以前,這都還是無法設想的事情。有罪不罰的文化長年籠罩巴西。不過國營石油公司的主管聶斯托.塞維洛這時正要發覺,時代正在改變。當他看見機場羈留中心的床墊時,他大發雷霆說:「我要怎麼躺到這種東西上頭?」
「你不躺在這上頭,就要站著睡了。」石井回答。不出一個小時,塞維洛就沉沉睡去,直到早上 6 點被搖醒為止。
「我的早餐呢?」他要求道。
「你什麼都沒得吃。」石井答道。「我要帶你去庫里奇巴市(Curitiba)。」
庫里奇巴共和國的預防性羈押
洗車調查行動的大本營庫里奇巴市是巴西南部巴拉那州(Paraná)的首府。就巴西的標準來看,距離里約 845 公里並不算遙遠,不過就文化來說,就是天壤之別。人稱庫里奇巴為「巴西的倫敦」,因為咸認當地人遠比北方大城的居民恪遵法律。近幾年裡,該城以開創性的公眾交通系統、環境政策與藝文景觀廣獲國際讚譽。不過拜洗車行動所賜,現在該城最出名的成了當地的法官、檢察官與警察。
要不是一次簡單的改革,這場調查也許就不會發生。迪爾瑪.羅賽芙(Dilma Rousseff)接替魯拉成為勞工黨領袖,在 2010 年選舉之後擔任聯合政府的總統。2013 年全國反貪腐遊行之後,羅賽芙企圖以快速通過針對結構舞弊的立法以平息群眾的怒火。新的法案包括了巴西司法史上破天荒的認罪協商條款:檢察官如今能和嫌犯打交道,減輕嫌犯的求刑,以交換逮捕上頭主犯的情資。
坐鎮庫里奇巴市監管此案的是瑟吉歐.莫洛(Sérgio Moro),這位有志的年輕法官同意檢調單位使用耗時的「預防性羈押」,以向嫌犯施壓。在巴西絕大多數的案子裡,在審判前還押候審的囚犯都是窮人。莫洛下了一步不尋常的棋,拒絕讓富人交保。表面看來,他此舉是為了阻止這些犯人運用金錢或者政治的影響力逃脫起訴,不過其實是要對他們施壓:認罪協商,否則就待在牢裡。
塞維洛不是第一個面對此道抉擇的人。他身前還有一長串洗車調查的關鍵嫌犯——企業主管、富裕的企業家,稍後甚至還有一兩個權勢熏天的政治人物——這些人都在庫里奇巴市的羈押中心待了好幾個月。基於人身安全考量,他們得和其他犯人分別關押,洗車調查這夥嫌犯的牢房區沒多久就變得過度擁擠。這些人過去起居奢華,這些非常有錢的犯人常常要三個人擠在一間單人牢房。他們的新生活環境令他們大為驚愕。「有個傢伙連刮鬍子都不會,以前都有專人幫他修臉。」一名要求匿名的警衛說道。塞維洛顯然無法適應。他的獄友抱怨他大半夜摸黑尿在他們身上,還用水槽洗自己屁股。
如果囚犯拒絕與檢調配合,諸如電視和運動等特權就會撤銷。「許多嫌犯在家人探訪之後就願意協商了,」警衛說道,「我想那是因為他們聞到了他們過去生活裡散發的香水與肥皂氣味。」有些人能夠頑抗數月,其他人則熬不過幾天,但是幾乎所有人最後都會投降。
辯護律師抗議,這些手法的合法性相當可疑,而且也不合道德,這的確不無道理,因為多數被告都願意不計代價地離開監獄。不過民調指出,公眾樂見貪腐沉痾終於在全國調查行動之下曝光。幾乎每天,各報頭版都刊載新的警方清晨突擊行動細節,或者驚人的指控:國營石油公司的各項合約工程中間抽走了逾 20 億美元的賄賂和秘密匯款、建築公司奧德布雷錫(Odebrecht)付了 33 億美元的匯款、從肉品加工公司 JBS 收賄的政治人物超過千人、16 間公司涉案、至少 50 名國會議員遭起訴,並有 4 名前總統接受司法調查。
隨著這滔天陰謀的駭人規模浮上檯面,許多巴西人的怒火都燒到政治人物身上——起初是魯拉、羅賽芙和其他勞工黨政治人物。報紙媒體大聲疾呼,首都巴西利亞的這夥骯髒社會主義者要對這些問題全然負責。現實卻要遠遠混沌許多。幾乎每一個大黨都在多起相連的貪污案件留下足跡,直溯多次輪替前的政府。而且,是勞工黨的司法改革才使這一切調查能夠勇往直前。若非時任政府在 2013 年 9 月指派獨立的檢察總長,洗車行動不可能成真。
報紙專欄作家以骯髒的政治世界對比「庫里奇巴共和國」的高尚法治。法官莫洛走進餐廳時,人們會起身鼓掌。牆上的塗鴉和懸掛在大樓陽台的布條書寫著「願神護佑莫洛」。街上的抗議群眾手持「莫洛當總統」的標語牌。聯邦警察也獲得讚譽。石井成了調查行動的明星人物:這位警官負責帶著嫌犯穿梭機場、羈押中心和法院,與案情有關的報導和影片幾乎都有他的身影。在社群媒體與報紙頭條上,他得到了綽號 Japones Bonzinho(日本好朋友)。在嘉年華狂歡時,有 6 公尺高的石井娃娃聳立,以及一首向他致敬的森巴舞曲,歌詞想像嫌犯一覺醒來驚覺自己成了洗車行動的最新獵物:「我的老天爺,我的政治前途已無門!日本聯邦警察正敲著我家大門!」
石井本人對此則戰戰兢兢。我拜訪他在庫里奇巴市樸素的公寓時,他對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著意輕描淡寫。他解釋道,他本人的光環已經大到了令他進退兩難的地步。在一場公開活動上,熱情的群眾一擁而上,最後須由保安護送他才能脫身。一名交通警察把他攔下來要求簽名。詭異的是,就連洗車行動犯人的家屬都想和他自拍上傳,更傾吐他們多麽景仰石井的壯舉。
石井說當他看見有錢的商人不只是入獄,而且還繼續關在牢裡時,就明白洗車行動有多特別。「我恍然大悟時,就在想,嘿,我身在的國家人人都說:『只有窮人會被逮捕。』——不過現在這些百萬富翁都在蹲苦窯了。」
不只如此。洗車行動的檢調單位將重心從企業主管轉向了政治人物。說謊腐敗的參議員與眾議員長期由司法豁免權保護。不過偵辦之窗正要打開。司法權力抬頭、選民怒火正熾,淵遠的效忠關係也逐漸碎裂。檢察官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施力點。
參議員終於落馬
為了誘出巴西最有權勢的政治人物們,檢察官們布置了一場臥底行動,拿國營石油公司的聶斯托.塞維洛當誘餌。參議員德希朱.多.阿瑪拉(Delcídio do Amaral)是勞工黨上議院黨鞭,他是塞維洛的舊識。他們在 2000 年到 2001 年之間在國營石油公司共事。自此塞維洛成了阿瑪拉的忠僕,替這位變色龍議員效力的任何政黨籌措非法資金。塞維洛被捕後,阿瑪拉明白自己身處曝光危險。他急著要塞維洛封口,於是和塞維洛的兒子伯納多(Bernando)在巴西利亞安排會面。
2015 年 11 月 4 日,阿瑪拉和伯納多.塞維洛在皇家鬱金香酒店會面。這位參議員不知道伯納多秘密錄下談話,說了一連串能定罪他本人的言論,稍後這些談話都在媒體走漏。阿瑪拉提議先支付 1 百萬美元的頭期款,之後每個月支付 1 萬 3 千美元,好讓聶斯托.塞維洛閉嘴。伯納多斷然回絕之後,參議員說他能安排伯納多的父親逃獄。
「要怎麼逃?」伯納多問道。
阿瑪拉解釋道,他會先利用他對特定法官的影響力,安排塞維洛出獄改成居家軟禁。接著,他鉅細靡遺地講解如何解除犯人的電子追蹤器,好讓塞維洛偷偷脫逃。塞維洛就能搭上私人飛機逃往鄰國巴拉圭。阿瑪拉會擬妥整場行動。
法官聽到錄音內容,立刻以陰謀妨害司法的指控下令羈押這位參議員。那是極其重大的決定。30 年來從未有現任參議員遭到逮捕。
阿瑪拉在 2015 年 11 月 26 日早晨遭到羈押。他馬上同意配合檢調,告知檢方他所知關於同僚政治人物的一切非法活動,其中包括時任總統羅賽芙,阿瑪拉還指控羅賽芙意圖妨害司法。他更特別指出前任總統魯拉,聲稱他是國營石油公司貪腐案的首腦。
參議員聲稱魯拉組織這些非法資金支付,還催促阿瑪拉盡快將塞維洛帶離巴西,因為魯拉想要保護一位涉及政治人物與石油公司高層之間協商的密友。魯拉和羅賽芙雙雙否認指控,反咬阿瑪拉為了自保而說謊。「我從來沒想過他是這樣一個爛貨。」在警方錄音的電話談話裡,羅賽芙的幕僚長賈奇.伐格涅(Jaques Wagner)這樣告訴魯拉。不過儘管批評阿瑪拉的人們指控他是個超級大叛徒,阿瑪拉卻將自己的證詞渲染上英雄色彩,他自稱是為了國家才揪出這些大人物。
「就因為我是那個和政府、和國會、和巴西大商人、和國營石油公司、和巴西中央電力公司(Eletrobras)、和全國打交道的人,我的合作毫無疑問就是整場調查的關鍵分水嶺。」阿瑪拉在去年夏天的訪談告訴我。
因為他的合作,阿拉德得以被軟禁在他兄弟位於聖保羅高級社區的豪華別墅中。我上門會見他時,一位傭人應門,帶著我走過一座泳池、一座戶外按摩浴缸,到一間私人酒吧,那裡妝點了美樂酷爾斯啤酒(Coors and Miller)的霓虹燈、瓦利策牌點唱機(Wurlitzer)和名流曾經使用過的逸品:艾爾頓.冼拿(Ayrton Senna)的 F1 賽車頭盔、麥可.泰森(Mike Tyson)的拳擊手套、登月太空人巴茲.艾德林(Buzz Aldrin)的裱框簽名與艾力.克萊普頓(Eric Clapton)的吉他。
阿瑪拉表示,他不排除重返政壇的可能。他主張政治體系需要改變,因為貪腐早在勞工黨掌權以前就深植政界。
巴西的政治環境非常容易受貪污荼毒。身為全球國土最遼闊的國家之一,巴西有三個行政層級(聯邦、州與市),選戰耗資驚人,而且單一政治團體想獲得多數席位近乎不可能。想獲得政權不但必須贏得選戰,還要付錢給其他政黨組成聯盟,這兩件事都要投下大筆金額。因此長年以來,巴西政界最豐厚的獎賞之一便是國營企業主管的人事任命權,因為每位主管都預期會收受承包商數百萬元的回扣,其中大多金額又會流回打選戰的錢倉。
勞工黨本該有所不同。他們的選舉承諾是掃除貪污,但該黨不久便掉入貪汙網絡。魯拉在 2002 年第四次競選總統終於勝選,卻苦於屈居國會少數。他的幕僚長安排人稱mensalão的每月匯款購買小黨的支持,付錢的大多是營建廠商,以換取工程合約。雖然非法,這卻讓勞工黨得以完成工作。魯拉的第一個任期在減輕貧窮問題、社會支出與環境控制上成果非凡。接下來三個任期的勞工黨政府都不能望其項背。很不幸地,魯拉的改革政策只能在賄賂的協助下通過國會審查,這些成就的道德基石有如流沙。
2004 年 mensalão 醜聞曝光時,勞工黨不得不斷掉該黨給聯盟陣營的金援,魯拉再次淪為國會少數。更糟的是,他現在還可能遭到國會彈劾。為了挽救自身困境,他找上勞工黨最大的敵人:巴西民主行動黨(Brazilian Democratic Movement Party,PMDB),該黨領袖是米歇爾.特梅爾。這場便宜行事的異夢同床打從一開始就註定潰亡。
巴西民主行動黨是巴西最大的政黨,但該黨從未有特定意識形態立場,也不帶頭推行政治主張,偏好以打交道的方式建立政府。該黨是多個派閥的大雜燴,這些人包括保守的鄉村地主、都會社會民主主義者、福音派民族主義者和從前的游擊隊隊員,他們的共同立場是保障資助換取酬庸制度、特權和賄賂。該黨涉入巴西當代史上每一場貪汙醜聞。但魯拉狗急跳牆,他們就搭上線了。為了回報其在國會的支持,魯拉讓特梅爾的民主行動黨掌握國營石油公司的國際部門,以及其間經手的資金。該部門當時的主任塞維洛得將匯款送交多個重要關係人。這份工作是個苦差事。2008 年時,塞維洛沒送足資金,只能被迫辭職。
特梅爾的名字在洗車調查裡出現了無數次。營建工程公司 Toyo Setal 的顧問朱路.卡馬戈(Julio Camargo)表示,國營石油公司流出的金錢都送往替民主行動黨大老效力的掮客,諸大老之中也包括特梅爾。一名實業家作證指出,特梅爾安排非法匯款流入該黨的選舉資金庫,而且特梅爾為了掌握黨內誰能獲得從國營石油公司、奧德布雷錫集團和他們的供應商流過來的數百萬美元賄款,才決定擔任黨的領導。奧德布雷錫的前任副總裁克勞朱.梅洛.費柳(Cláudio Melo Filho)作證,在 2014 年,他秘密捐了 1 千萬雷亞爾(約新台幣 9,200 萬)給特梅爾的陣營。
「這顆炸彈能在他腿上爆得比羅賽芙還要慘。他涉入其中的程度遠甚於羅賽芙。」一名線人表示。
特梅爾——一位憲法律師——公開否認這些指控,聲稱這些指控「輕率」且「不實」。即使這些指控有長長一列清單,最終幾乎無一成立。其他針對他的證詞也紛紛撤除。最終沒有罪名起訴。檢察官說他們沒有充足證據。特梅爾看起來是個惹不起的角色。
狗急跳牆
到了 2016 年年初,巴西經濟陷入衰退。主要原因是全球原物料價格崩盤,不過洗車調查行動也讓情勢雪上加霜。檢察官命令國營石油公司暫停與其數個承包商的生意往來,其中也包括拉丁美洲最大的建築公司奧德布雷錫。許多商業項目癱瘓,工人遭到資遣,二年間失業率翻了一倍。政治活動也癱瘓了。阿瑪拉被捕動搖了議員的司法豁免金身,政黨之間敵意日益升高。
參議員阿瑪拉告訴我,他多次警告羅賽芙洗車調查行動追得太深的危險,但羅賽芙聽不進去。「她總是低估了洗車行動,她認為洗車行動動不到她。」他回憶道。「她認為反貪行動只會讓她權力更大。」
多數人民都將經濟慘況與政治僵局怪到執政 13 年的勞工黨頭上。羅賽芙的支持率掉到個位數。她在國會甚至更不得人緣,這得歸因於她糟糕的溝通技巧、遮遮掩掩的舉動與頑固的性格。數名有力的參議員和眾議員對總統更是怒氣沖沖,因為她拒絕中止貪腐調查,又或者說,拒絕保護她執政聯盟的重要盟友。
2015 年 11 月,發起行動拉羅賽芙下馬的正是全國最腐敗的政治人物之一:愛德華多.古尼雅(Eduardo Cunha),他企圖藉此阻止洗車行動,或者至少轉移調查焦點。巴西眾議院議長古尼雅是特梅爾在民主行動黨內的盟友,他陰謀算計和出賤招的名聲遠播。他同時也是洗車行動檢察官的重要目標。
2016 年 3 月 4 日,檢察官短暫羈押魯拉,盤問他國營石油公司回扣案情。此外還有以政治影響力獲取不當利益的指控,包括替奧德布雷錫集團拿下合約,換取魯拉親戚公司的龐大利益。數百萬名反政府的示威者在一星期後走上街頭,3 月 13 日,他們揹著穿著囚服的魯拉氣球娃娃,高喊「Fora Dilma」(羅賽芙滾蛋),帶著旗幟,搖著掃把象徵巴西政壇需要大力掃蕩。
魯拉和羅賽芙無疑因為貪腐而在政壇獲利,不過他們是否有中飽私囊就很難說了——羅賽芙一案尤其如此。相形之下,許多指控他們的人的虛偽程度可要驚人得多。4 月的彈劾程序會議上,許多投票將羅賽芙趕出總統辦公室的人自己不是同樣訴訟纏身,就是正在接受更嚴重的犯罪調查。
5 月時,隨著彈劾羅賽芙的程序持續進行,米歇爾.特梅爾成為代理總統,即使他與他的內閣裡 7 名成員的名字也在洗車調查裡多次出現。批評家懷疑特梅爾身受保護,好維持動盪時期一定程度的穩定。即使聖保羅一位地方法官判決特梅爾非法干預 2016 年 6 月選戰有罪,因此接下來8年都不能參與競選,也沒有造成絲毫改變。他身為代理總統,有司法豁免權。旨在掃蕩政壇結構貪腐的洗車行動最後卻讓巴西以自利最惡名昭彰的政黨領袖踩上權力之巔。
羅賽芙的支持者指稱這是政變,雖然成員大多由勞工黨指派的最高法院,以及參眾兩院的多數議員都同意彈劾。特梅爾堅持一切都恪遵法律。「巴西經歷了一連串艱難的政治爭議,不過憲法的精神都在其中體現。」新總統堅稱。然而不久之後,各項情事在在顯示,特梅爾的黨羽都是為了自保而彈劾總統,而非挽救巴西國勢。
特梅爾擔任總統的第一個月,其內閣中又有三位部長因為秘密錄音電話談話內容而被迫辭職,其中證實羅賽芙之所以下台正是因為她拒絕終結洗車調查行動。
「我們得停止這些狗屁……我們得換人進政府才能止血。」主嫌之一羅梅洛.茹卡(Romero Jucá)——民主行動黨的參議院黨鞭——告訴巴西最大的石油天然氣運輸公司Transpetro的前任總裁瑟吉歐.馬查多(Sérgio Machado)。茹卡不知道的是,這段談話全都錄下來了。在這通 2016 年 3 月的電話裡,茹卡透露他已經和幾名最高法院法官以及軍方高層談過計畫:目標就是推翻羅賽芙,讓特梅爾上位。茹卡則堅稱這些話遭到斷章取義。
但把勞工黨趕出政府不過是阻止洗車行動的第一步。這些陰謀家還有別的麻煩:監督整場行動的最高法院法官提歐里.札瓦斯基(Teori Zavascki)清廉而剛正不阿。
「(停止洗車行動的)一個方法是找到人接觸提歐里,但現在看起來找不到這樣的人。」馬查多在電話錄音裡說道。
「他是死胡同。」茹卡同意。
這顆擋道石沒在路上待太久。
正直的法官墜機身亡
在 2017 年 1 月 19 日的暴雷雨中,一架豪克比奇螺旋機墜入小鎮帕拉蒂(Paraty)附近的海洋,帕拉蒂離里約熱內盧有 150 英里遠,機上 4 人全數身亡。這台飛機原先要從聖保羅飛往里約。原本這可能只是一場飛安意外,不過其中一名罹難者正是法官提歐里.札瓦斯基。
這場墜機的時機和原因自然啟人疑竇。札瓦斯基正在審閱無數宗洗車行動的證詞,這些內容預期會捲入更多巴西與其他拉丁美洲國家的政治人物。札瓦斯基的家人說他去年曾收到威脅。
最初飛機殘骸與座艙錄音機的調查指出並無機械故障。機師經驗老練,而且還曾教導其他機組人員如何在帕拉蒂的迷你簡易機場降落。然而巴西的小飛機擁有非常糟糕的飛安紀錄。媒體猜測,機師若非犯下致命的高度判斷錯誤,不然就是有人曾對這架飛機動手腳。
不論原因如何,這場意外的後果深遠。札瓦斯基在激烈的政治阻力當頭,仍然守住司法調查的信用,並且親自裁判多起爭議案件。莫洛聽見法官死訊時,他說:「少了他,就沒有洗車行動。」
札瓦斯基親身體現了勞工黨最初滿懷理想,卻招致自我毀滅的姿態。勞工黨掌權以後,法官、檢察官和警察都得到更多權能做事。先前在保守派政府治下,檢察總長將無數偵查毫無下文的案件結案歸檔了事,以致於他得到「歸檔總長」的綽號。魯拉卻完全不同,他讓檢察官們自行選出新任檢察總長——侯德里戈.賈諾(Rodrigo Janot)——此人稟事公正,甚至同意回頭起訴了勞工黨創黨元老魯拉。
「魯拉掌權以前,我們都是無牙之虎。」聯邦警察工會的路易斯.溫貝托(Luis Humberto)說道。「勞工黨增加我們的預算,改良配備,也給了我們更多威信。這很諷刺。他們丟了政權,是因為他們做了對的事。」
特梅爾指派了一名親近盟友取代札瓦斯基。原為司法部長的亞歷山大.德.莫萊斯(Alexandre de Moraes)職位從內閣直通最高法院。這明顯違背了權力分立的憲法原則。數名同意這項總統任命的都是那些遭到洗車行動起訴的部會同僚——包括茹卡以及參議院議長赫南.卡列羅斯(Renan Calheiros)。最高法院法官命令卡列羅斯下台等候審判時,卡列羅斯全然置之不理。缺乏任何法官經驗的莫萊斯如今則躋身待審卡列羅斯案子的 11 名最高法院法官之列。
於此同時,在國會裡,民主行動黨領導的執政團隊屢次試圖——目前為止還沒成功——修改法律,讓法院不得採用認罪協商的證詞。這會讓數十名政治人物逃過可能的罪名。
龐然代價是否值得?
目前為止,洗車行動的檢調阻擋了政治壓力,並且擴張偵查目標的名單。他們將調查目標從國營石油公司轉向奧德布雷錫集團,2017 年 4 月檢察官的調查對象又多了來自所有政治光譜的數十名政治人物,其中有 8 人是特梅爾的內閣成員。接著他們的大網打到全球最大的肉品加工公司之一JBS 身上。5 月 18 日 JBS 老闆兩兄弟——喬艾斯里與威斯利.巴奇斯塔(Joesley and Wesley Batista)——的認罪協商據稱包含了 3 月的秘密錄音檔案,其中可能有特梅爾討論付給古尼雅的封口費,以及由總統左右手執行的賄賂細節。檢察總長現在正式指控特梅爾陰謀妨害洗車行動調查,司法與政府之間的憲法戰役箭在弦上,國會因此有呼聲在 1 年內罷免第二位總統。特梅爾則否認這些指控。
腐敗的網絡遙遙跨過巴西國界。奧德布雷錫集團有個部門專門處理賄賂,人稱組織行動部門,該部門安排超過 8 億美元的非法支出,在過去 15 年間用於十幾個國家的百多條合約。數十間外國企業供應商(包括工程設備、電源線、鑽油設備等等)也面臨監管以及股東質詢,詢問付給巴西國營石油公司以鞏固合約的賄款相關事宜。勞斯萊斯是其中之一,該公司因為今年1月來自巴西、英國和美國政府施加的懲罰而付出沈重代價。足球世界盃與奧運同樣捲進弊案調查的泥淖,2014 年至 2016 年間使用的 12 座運動場館裡有 6 座位在調查核心。
這場調查震撼了巴西的政治與經濟生態,更燃起了希望,終於有這一朝,正義同樣適用於顯貴。石井逮捕塞維洛進而為審判政治人物鋪路實為天才之舉。許多以往動不了的參議員、眾議員和州長如今都身陷牢獄,古尼雅也在其中。勢力龐大的商人也身在桎梏之後,包括龐大的營建公司老闆馬賽.奧德布雷錫(Marcelo Odebrecht)。就連明星警探石井都從洗車行動中停職,他在一場陳年賄賂案件敗訴。巴西近代史上,無人能凌駕法律的氣氛從沒如此強烈,醜聞不再總是「吃頓披薩就沒事了」。
這並非故事的終結。預計在 9 月卸任的檢察總長侯德里戈.賈諾背負著龐大壓力。主流政黨不分左右紛紛反對調查。政府砍了 44% 的聯邦警察預算並減少調查此案的人員,以阻撓洗車行動。莫洛審判魯拉的同時還必須守住輿情,如果魯拉沒入獄,他打算在 2018 年再次競選總統。
巴西當然得整頓貪腐,該國的貪腐加劇不平等,更阻撓經濟成長。但是洗車行動所付出的巨大代價是否值得?這場調查將勞工黨趕出總統府,新的執政政府不只似乎同樣腐敗,其改善行政透明與司法獨立的意願還要遠低於勞工黨。特梅爾和他的盟友們都身負歷歷指控,在 2018 年任期結束以前他肯定疲於奔命,守護總統大位。巴西國營石油公司——魯拉年代的國家驕傲——現在寸步難行,讓外國公司得以控制新油田的生產。各大公司與主流政治人物信譽掃地。選民們難以找到能夠信任的人選。困蹇無路的不只是建制派的政治人物,整個巴西共和國都面臨著危機。
長遠而言,許多人冀望洗車行動能讓巴西成為一個更公正、更有效率的國家,希望執政的政治人物更廉明、更守法。然而調查行動的確有動搖該國脆弱民主國本的風險,也替右翼福音派人物鋪下走進神權統治的康莊大道,更可能迎回獨夫政權。這場肅清行動如果要治癒巴西,關鍵所在不僅僅是哪些要人落馬,更在於其後掌權者將是何人。
編輯後記:
《衛報》本篇報導發表於 6 月初,月底時檢察官對現任總統米歇爾.特梅爾提起貪污訴訟,最高法院則裁定法院能拒絕認罪協商所得之證詞,意圖保住總統免受定罪。至截稿前,7 月 13 日國會評議會投票反對特梅爾接受最高法院審判,然而此投票結果不具約束力。前總統魯拉則遭判入監服刑九年半,不過魯拉強調他會提起上訴,並參選下任總統。魯拉目前民調聲勢極高。
特別感謝:Shanna Hanbury 與 Gareth Chetwynd 的研究裨益本文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