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勤、工作、讀書、放空,在 Lofi Beats 襯著許多人生活的這一年,台灣也出產了一張從 Lofi Beats 角度切入製作的專輯——《A Bedroom of One’s Own》。這張專輯由樂壇新晉唱作女聲壞特和製作人 Tower da Funkmasta 一同創作,揉和 Lofi Beats 與爵士、節奏藍調風味的演唱。這回邀兩人一同受訪,除要一探專輯製作細節,也希望聽聽 Tower 對這波 Lofi Beats 風潮的想法,藉 beat maker 眼光,再看一眼「讀書女孩的房間」。
點亮一盞小夜燈的臥室,裡頭有隻熟睡的貓、一盆室內植栽、一把吉他、一杯酒精飲料⋯⋯《A Bedroom of One’s Own》專輯封面這幅插畫出現了種種元素,唯獨沒有歌者身影。而誕生自網路的 Lofi Beats,特色就是舒緩的嘻哈節奏與懷舊的低傳真音質,創作人幾乎不露臉,像與聽眾維持匿名網友關係。
不尋常的吉他入門
不僅在封面不露臉,壞特對外形象也一直是一頂壓低了寬帽沿的黑色軟呢帽與一身黑衣,長相從未公開。
這天坐在我面前的她,身穿天藍色寬鬆 T 恤搭一頂藍白紮染漁夫帽,清新樣貌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但於此同時,她已流暢地分享起自己的音樂入門故事:「19 歲時我打了一通電話,那時候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幹嘛,覺得很徬徨就休學。我打電話到附近的樂器行,問他們什麼最好上手又不會太貴?然後我就開始學吉他。」此前,她是標準的好學生,一路乖乖讀書什麼也沒多想,忽然在 19 歲那年頭頂的燈泡亮了一下。
結束這段對話前,她突然想起似地補了句:「我的老師是門田英司的學生。」雖是隨意提起,但門田英司不僅是台灣數一數二的流行樂界吉他手,他個人的融合爵士樂(Jazz Fusion)專輯《The Flow》也曾拿下金曲演奏類最佳專輯獎。
因此,壞特的吉他入門不是五月天的〈擁抱〉,而是爵士標準曲〈Flying To The Moon〉。之後的課堂,她也一再從老師給出的爵士經典曲中抓和弦、拆解和弦,一步步從爵士入門與鍛鍊。回想起過程,她笑說「那時上課有點像老師出功課,我要努力交作業。」看似叛逆、毅然決然休學的她,卻未褪去好學生的習慣,甚至現在說起話來仍給人溫順的感覺。
「後來我開始覺得好像有點喜歡音樂,是當老師教到藍調、叫我去抓 Ray Charles 跟 B.B. King 的時候,學爵士時反而還好。」話雖如此,她還是走上了爵士的路,當初也因混進台大爵士樂社認識了現在的夥伴 Tower。
這個世代的音樂喜好
訪談開始就一直坐在壞特左邊的 Tower,這天穿著 XXXTentacion(Lofi Beats 代表人物)的 T 恤,像是在表明身分,宣告有備而來。
「我做 Hip-Hop 11年了,最近才發現原來我一直在做 Lofi。但以前我們可能叫它別的名字,比方說 Jazzhop、Mellow Hip-hop、Wonky Hip-hop。」聊起 Lofi Beats,Tower 不可思議地說道,因為自己好像未曾改變什麼,怎麼突然就走在潮流之上?
剛入行時,與他同輩的 beat maker 普遍是受 Nujabes、J Dilla、DJ Premier、9th Wonder 等人啟發。他分享當時製作 beats 的方法:「比如我喜歡這張唱片的大鼓,我就用黑膠把這首歌的大鼓錄起來、取樣到鼓機,然後用 finger drum(手指鼓)敲出節奏。」如此一來,作品中來自黑膠的炒豆聲、類比音質,便形成天然的 Lofi,和新世代 Lofi Beats 多採數位製作,將音軌掛上低傳真濾鏡的方式不同,相比之下過去更有職人手作的質感。
但比起音樂製作手法,把視野放寬,我更好奇 Tower 身為資深 beat maker 怎麼看待現在進場做 Lofi Beats 的年輕人,及他們的作品?畢竟這個曲風在外的評價褒貶不一。
「我覺得只要帶給人幸福的感覺,都是好聽的音樂。」無關乎 Lofi Beats 被國外網友嘲諷為聲音壁紙(sonic wallpaper),他判斷音樂的方式很直覺。
「為什麼 Lofi Beats 這麼多人聽?世界就是往這個方向走,音樂有點回不去了,台灣也開始朝『beat culture』走」——他指的,是從節奏、律動出發的寫歌模式,這和拿著一把吉他或坐在鋼琴前從旋律、和弦開始創作的方式很不同。
全世界的流行樂有很大比例都是先以 beat 為骨架,再往上增添其他元素,放眼今年台灣發行的流行樂作品,由 beat 主導的趨勢變得非常明顯。而以嘻哈節奏為主體的 Lofi Beats 正屬於 Tower 所謂「beat culture」的一環,呼應當下世代的喜好。此外,Tower 認為 Lofi Beats 的極簡美學是現代人在過多資訊中尋找平衡的一種方式,而他與壞特製作專輯時取得的共識,就是實踐 Lofi Beats 的精神:Keep it simple(保持簡單)。
無為而寫,無為而唱
全輯在 Tower 自宅錄音室完成,有貓在腳邊竄,沒有一般錄音室的密閉隔音間。錄音前,壞特通常會帶著對新曲的想法或以前錄好的 demo 前來,兩人一邊討論一邊把歌寫完。過程中,很多旋律與和聲都是壞特在錄音室即興演唱、創作而成,從前在吉他課受的訓練,便在此時派上用場。
專輯製作期間,壞特還有份正職工作,她說做音樂對當時的她而言,像是下班後的休閒活動。錄音過程雖然輕鬆,但有些日子靈感之神遲遲不來,他們也不勉強。專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訂下時程,或一定要在什麼時間發行。Tower 說,「有時候她(壞特)狀況不太好,我們就聊天,那天乾脆不錄音。」
當兩人在音樂上碰到瓶頸,他們就聊音樂以外的話題。一次閒聊中,Tower 推薦了壞特《時時刻刻》,這部電影描述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與另外兩位身處不同時代的虛構女性角色。壞特看完後找了吳爾芙的名著《一個人的房間》來讀,於是有了向其致敬的專輯名稱《A Bedroom of One’s Own》(一個人的臥室)。所謂休息也是創作的一部分,指的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況。
為求自然,專輯後製完全未使用 Auto-Tune(音樂剪輯軟體中自動校準音準的工具),壞特笑說,仔細聽的話,裡面的確可以發現唱不準的地方。專輯裡最「自然」的一曲,或許就是〈You Say Goodbye Easily〉了,和音準無關,而是歌曲開頭我們能聽見鳥鳴,宛如置身森林。「那時候貓咪突然叫了一聲,我才想到把它(鳥鳴)放進來,」Tower 解釋道。
此外,這首歌的配器也十分簡單——就是一把木吉他。木吉他與鳥鳴的組合讓我想起1975年米妮・雷普頓(Minnie Riperton)那首〈Loving You〉,而〈You Say Goodbye Easily〉在我聽來亦是專輯裡最有懷舊氣氛的。大多時候音樂的懷舊氛圍和音質無關,而是曲式、旋律本身聽來就很有年代。壞特的音樂軌跡其實是從1920年代的拉格泰姆(Ragtime)一路聽過來,Tower 則鍾愛1990年代的嘻哈,兩人搭在一起,音樂裡的懷舊感自然流露。
在居家生活占多數時間的這一年,我常回想社群時代來臨前,大家是怎麼過日子的?不外乎就是在讀書、工作之餘,不為了拍照打卡,而是在一些小小的興趣裡真正地自得其樂。《A Bedroom of One’s Own》大概就是在這樣的心情狀態下完成的作品,作者與聽者皆沒有目的,無為而寫、無為而唱,也無為而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