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月 5 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逝世,享壽 88 歲。在她筆下充滿創傷與悲劇的故事中,給予了無數非裔美國人——或世上任何感到孤單、少數的人們——憐憫與慰藉。布克獎得主本・奧克瑞、《紫色姐妹花》作者愛麗絲・華克、土耳其當代文壇代表性作家艾莉芙・夏法克⋯⋯眾作家動筆獻上他們的敬意
本・奧克瑞(Ben Okri)
作家
托妮・莫里森開始寫作的時間並不晚,但她的作品卻比其他作家都要晚才得以問世,那是她在紐約出版業當編輯之後的事了。這意味著她讓人覺得,她開始文學生涯時一切都已到位,備齊了她風格中的感染力,以及她那獨特語調的爵士韻律詩詞——交織著的黑人生命內在紋理,視角從遍體鱗傷的女性出發,她們卻有著見證加諸黑人生命中種種歷史暴行的力量,以及意想不到、得之不易且曖昧不明的救贖。
她闖入文壇時,這世界也正亟需她那高超敏銳的洞察力,而她並非第一位在美國文壇大放異彩的非裔女作家。但,當她帶著自己的小說處女作《最藍的眼睛》出現時,她立即重新定義了美國文學的光景。那樣的聲音是前所未聞的,那些抑揚頓挫,從錯綜複雜的美國種族叢林深處中開闢蹊徑,極其流暢,能編織起過去與現在,而非史詩般地壓縮。
在一部又一部的小說中,她以沉重而富有力道的筆觸,揭示了那些低吟女性的殘破心理,更揭示了奴隸制度和種族非人化的駭人重量造成的毀滅性創傷。她的小說以智慧、機智、不可預測性,和殘酷真相為線索,將這些創傷從一條條不為人知的生命的祕密洞穴中釋放出來。
然後,在 1977 年,一部小說問世了,從那個時代的諸多優秀作品中脫穎而出。那便是《所羅門之歌》,我們第一次讀它的時候,就宛如聖經中關於散文之啟示在美國釋放開來一般。而那一切痛楚、那一切魔力,都被賦予了一種超越期待的聲音。隨著《所羅門之歌》的問世,這位作家走入了她國家作家的前列。她的名字和李察・賴特(Richard Wright)、索爾・貝羅(Saul Bellow)、拉爾夫・艾理森(Ralph Ellison)、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並列——這些作家,都挑戰著美國夢的質與變。
然而,是 1987 年的《寵兒》真正確立了她在美國文壇的地位。那是一部史無前例的作品,無論是它的寫作手法本身,或是它誕生於世時所附帶的敘述皆然。
無庸置疑,這是個獨特的案例:一本小說合情合理地引起了一眾作家們的共同憤怒,他們對於這部偉大作品沒有獲得美國最高榮譽文學獎而震驚不已。眾作家在請願書上連署簽名,要求這部小說得到相應的榮譽;而這份連署名單,正是那個時代的最重要作家名單。但《寵兒》是一部飛旋於獎賞之上的小說。它是一部民族史詩,揭開生者與死者間的那層面紗;一部由眾多聲音構築的交響樂;一部高水準之作,也毫無意外地被評選為美國文壇過去 50 年來的最佳小說。
在莫里森畢生的所有作品中,語氣和表述口吻都令人驚豔地連貫,且存在一種道德的力量與剛正。她的作品主體並不龐大,卻有著非凡的濃縮密度與不容質疑的生命之火。當她在 1993 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時,她只出版了六部小說,但這六部小說卻足以在世界文學的書架上,銘刻下一處新的位置。
她較短篇的小說引人入勝,而她的散文總是在含蓄的語調中豐富多彩。人們常說,她是一位寫過關於種族、奴隸制度和黑人女性創傷的黑人作家。但她絕不僅如此而已,她既是見證者、也是司儀。若是錯過了她的語言之美,以及使她和當代習習相關的、關乎我們內心渴望的遠見卓識,那會是一大遺憾。
她勇敢、慷慨、韻律地令人誠服。聽她朗讀自己的作品,將獲予她魅力的另一神祕面向。她是一位文學鬥士,在她的作品中,美國得以窺見了一面黑鏡,映出美國自身那些未曾訴說的真相。但她的作品,以一種啟發自家鄉的語言,面向世界各地的人們,面向他們的創傷和他們的快樂。
艾拉・瓦卡塔馬・艾佛瑞(Ellah Wakatama Allfrey)
編輯與評論家
2009 年,我是蘭登書屋(Random House)旗下喬納森・卡普出版社(Jonathan Cape)的資深編輯。我愛我的工作——我愛我的書和我的作者們。但有時這份工作很困難。我亟欲渴望出版講述英國黑人故事、來自非洲或散居各處,各樣離散故事的書籍。而這很困難,因為(在當時)我找不到任何看起來像我一樣、有著相同渴望的人。
一位紐約的朋友寄給我一整冊以非裔美國作家為主題的明信片——詹姆斯・鮑德溫、李察・賴特、尼托扎克・尚吉(Ntozake Shange)和托妮・莫里森。在照片中,她留著一頭蓬鬆波浪狀的黑人爆炸頭,雙臂敞開,好像既驚奇又快樂。而且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那時她是蘭登書屋的資深編輯。這張照片跟著我換過一張又一張的辦公桌。我看著她,並知道我不僅是充滿可能的,也是被需要的。
我姊姊曾描述小時後在辛巴威首都哈拉雷郊外一個朋友家的農場裡讀《最藍的眼睛》的經驗。「我看完了,」她説,「而且我氣壞了,因為這個白人男人托尼知道我們的祕密。」在 Google 誕生之前的日子——又或許她年紀太小,不知道她要做的只是看一眼作者簡介——她很憤怒,直到我把莫里森的《寵兒》寄給她,並附上一封信告訴她為什麼要讀這本書。
今時今日,我們在跨洋電話中低聲掉淚,並為彼此銘記這一名作家。她給予我們足夠大的語言來描述友誼之愛、教導我們從那太常是黑人女性現實生活的社會底層視角出發,並從這個最艱困也最複雜的角度,感知構成人類生存條件的所有真相中,最美麗、也最可怖的真理。
阿米娜妲・佛爾納(Aminatta Forna)
作家
莫里森是一個世代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幫助轉變了文學想像中心,她在主題和人物的選擇上便做到了這一點,透過黑人主角來訴說非裔美國人的經歷,而且她巧妙地顛覆了人們的預期;有時,敘述膚色區分時選擇只分辨出白人角色,或者乾脆將膚色從她的敘述中全抹去。
在美國生活了四年,我覺得她最大的貢獻是,在一個迄今仍未公開承認或彌補此一原罪的國家,透過藝術紀念奴隸制度的歷史和恐怖。這項使命已經留給藝術家們,特別是非裔美籍藝術家們去傳承。莫里森在紀念奴隸制度倖存者上所留下的遺產,將在未來幾個世紀中持續發揚光大。
達內茲・史密斯(Danez Smith)
詩人
我第一次遇上她的作品時,我沒讀。《所羅門之歌》放在我的梳妝台上,未拆封,直到一切太遲了,我慌了,在 11 年級的英語課上抄了一篇關於這本小說的論文。謝天謝地,我被逮個正著。我的老師當掉我的論文,但還是要我重讀這本書並重交一篇論文。我當時認為她是想給我個教訓,讓我學會堅持把一項任務做完。但從我現在身處的位置,我能看見她當時是在告訴我:「你不准錯過這本書。你必須看看莫里森為你寫了什麼。」於我而言,莫里森是英語世界中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作家,最偉大的小說家、最優秀的散文家之一,一名極其出色的編輯,有時在她的散文中,也是我們最優秀的詩人之一。在我誕生於世之時(1989年),這位來自俄亥俄州、書寫著關於中西部黑人故事的黑人女性,就已無疑是巨匠之一了。
這對一名年輕的黑人作家產生了什麼影響?對一整代的黑人作家和有色人種作家呢?透過莫里森的先例,我們明白,我們可以用愛、嚴謹和意圖來書寫自身和我們的族群。我們明白,要求我們去扭曲自己的書寫以迎合一些想象中的白人讀者,是在分散我們的注意力,讓我們從成就和夢想我們族群的優秀且必要之作中分心。我們明白,最偉大的作家不只為自己的名聲,而是讓他們的豐富成為許許多多人的財產。莫里森這麼做了。她活過顯赫的一生。她被愛著,也要我們更努力去愛。她書寫,而我們將永遠努力追上她的腳步。莫里森就是一切根基。
看到她離開讓我心碎,但當我坐在這,想著她所做的一切、她建立的一切、她夢想的一切、她邀請進入她文字之屋的一切、她開啟的一切可能,我不禁微笑。安息吧,托妮。妳做得如此無與倫比。妳用他們強加予我們的這個語言,為我們做了一頓盛宴。謝謝妳讓我們變得更好。謝謝妳所做的一切。
卡爾・菲利普斯(Caryl Phillips)
小說家與劇作家
莫里森在二十世紀下半葉,幾乎是單槍匹馬地推動了美國小說的發展,使其終於能擁抱種族——這個自建國以來一直摧殘著美國的巨大污點——的幽微和矛盾之處。她史無前例的創舉,不僅僅是作為一名偉大的小說和非虛構文學作家,也是作為她那個時代最有影響力的編輯之一——她是一位先驅,既是黑人又是女性。但更甚者,是她對書籍和她信任的作者堅定不移的支持所帶來的鼓舞激勵。做為一名作者和一名編輯,她曾頑強地奮鬥著。
坎迪斯・卡蒂・威廉斯(Candice Carty-Williams)
小說家
若不是莫里森,我不會成為作家。若不是她的作品,我想自己不會走到這裡。身為人類、身為黑人女性,我們虧欠她太多了。她為許多後人鋪路,既不壓迫也不賣弄,而是自然而然地激勵我們去做該做的事。引述一句她的話:「如果在書中見不著自我,那就自己寫下來吧。」我的小說《奎妮》(Queenie,暫譯)就是這樣完成的。如果沒有她的文字,我會相信自己做得到嗎?我會覺得自己有能力這麼做嗎?大概不會。
另一句永銘於心的話則出自《寵兒》:「凡死而返生的,都令人感到疼痛。」在這之前或之後,我讀過的任何讀物中,再也沒有任何字句比這段話更好地總結人類情感了,即使她不是在眼下這個時空中寫下這些文字的。人類情感已然融入書中,使我們能夠產生連結。我們虧欠她一整個世界。人們說愛應該及時傳遞,但某部分我擔心的是她從未收到這樣的愛,她不明白自己在文學領域的重要性,甚至是對於全世界的重要性。希望她能看見她應得的致敬和讚揚。
愛麗絲・華克(Alice Walker)
小說家
我們失去了一位偉大的作家,她非凡的小說在所有讀者的意識留下不可抹滅的印記。在這極具挑戰性的時代,她的思想是一股多麽強大的力量,而我們必須感激她給予了我們這些力量。
艾莉芙.夏法克(Elif Şafak)
土耳其作家
奴役、記憶、理智、靈性、神話、毀滅和不公,但尤其重要的是:生存;她的故事不僅改寫了美國的文學景觀,透過大量翻譯,也改寫了世界各地的文學樣貌。不僅僅是她的小說,她抗辯以及解釋的手法非同凡響,她是名不懼風險的鬥士。在她的個人生活中,有許多障礙必須克服——性別、種族和階級。她是小說家、編輯、學者,是我們舉足輕重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
最近,在倫敦 Daunt Books 書店的活動上,一位來自蘇丹的年輕媽媽舉起手表示想繼續寫小說,但同時要撫養三位幼童的她很難做到。我對她說:「想想托妮・莫里森,記住她說過的話。有時候我們無法寫作,但沒關係,其他日子我們將更多產。有時在晚上工作,有時在白天。就像許多女性一樣,我們會開創出一些個人空間。擁有特殊背景和權勢的作者,才會對準確的時間規劃感到自豪。其餘的人將繼續奮鬥,有時失敗,有時成功。莫里森以親身展示了,我們就是這樣寫作的。」莫里森的作品理念與她的生活相呼應,但她堅持文學必須是自由的,不必然是自傳敘事體。她的作品囊括了諸多層次,且主題多元,但她的創作始終離不開愛——愛的強大存在或痛苦缺席。
查理・布林克赫斯特-庫夫(Charlie Brinkhurst-Cuff)
作家
怎麼樣才能不偏愛一位看穿你靈魂,並將之化為文字的作家?高中時,我第一次讀到《寵兒》,那是我初次感到能夠接觸祖先的苦楚、初次感到內心深處的鞭痕之存在有其原因、初次在故事情節中得到慰藉。柴特(Sethe)的故事魔力、她的還魂夢魘、她沉浸自身痛楚的能力、她背後宛如櫻桃樹縱橫交錯的傷疤,無一不令我癡迷。能夠追溯血脈至奴隸身分意味著什麼,在那之前,我從未讀過任何可以讓我理解此一意義的東西。莫里森的角色和她特別的聲音將伴隨我一生。
在那些好像除了聆聽和學習外無事可做的日子裡,我坐在床上,緊扣著耳機,聽她的聲音說著那些能產生緊密連結的過去事,心情是如此感激而悲傷。我經常幻想和她見面的可能性,但意識到面對如此偉岸之人,我並沒有什麼趣事能對她說。
阿提卡・洛克(Attica Locke)
作家
莫里森脫口而出一道簡單問題——「對誰而言是隱形的?」——大大影響了我的生活和心理健康,遠比她所有小說加起來都要顯著。
這個問題,是在回應拉爾夫・艾里森的小說《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註);她以此道提問,使得我不再試圖以白人凝視(white gaze)的哈哈鏡來檢視自己;那道鏡子,經常對我反映出那或古怪、或衰頹、或對折磨我的人阿諛奉承、又或暴力而危險的自己,如同它經常將我的存在抹除得乾乾淨淨。既不屬於美國歷史之中,又不在這個國家政治和文化景觀之中。但莫里森的小說向我展示了自己。它們讓我變得真實,因為在印刷刊物上,我看見了自己。我便是文學。
在《最藍的眼睛》和我鍾愛的《寵兒》中,在《所羅門之歌》、《蘇拉》和《天堂》裡,莫里森對於黑人血統的愛,致使少女時代的我也去愛它。她的小說感動了我,並支撐我度過青壯年、度過婚姻和母親身分,也度過過去幾年美國政治生活中的痛楚和幾近虛無。但在我的生命中,她作為文化批評家的作品給了我最深刻的印象。在我們家,《在黑暗中戲耍:白質與文學想像》(Playing in the Dark: Whiteness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暫譯)是具深遠影響的重要文本。書中,莫里森越過了對被美國白人視角審視的抗拒,反而以黑人凝視(black gaze)看向白人生活。藉由對美國經典文學的精采抨擊,她大膽地向白人訴說自我,提醒他們:黑人——黑質(blackness)本身,作為他者——賦予了美國白人他們的身分認同,定義了美國的自我意識。因為,沒有那些受奴役的男女,就沒有自由——無論是作為現實或概念的自由。沒有白人套在深色皮膚人種頸上的項圈枷鎖,就沒有白人優越主義的思維。本書質問:少了那看待黑人的美麗與優雅、黑人的頑強與藝術才能的扭曲凝視,你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儘管尖銳,卻賦予了我「我的一生」。只有在這件事上,我絕無虛言。托妮・莫里森多次拯救我,她以嶄新的觀點讚頌我那黑人血統的每個面向——痛苦、快樂,以及脆弱;還有智慧——取代了深植於我腦海中的白人權威,讓我撐過了因遭人忽視而感受到的、劇烈的存在之苦。現在我的精神狀態好多了,因為她活過、思考過、愛過,並把這一切都寫了下來。我會永遠愛她。
塔米瑪・阿納姆(Tahmima Anam)
作家
在紐約皇后區的小型兒童醫院寫下此篇文章之際,我的兒子在此學習如何吃飯。今早當我讀到托妮・莫里森逝世的消息時,兒子剛吃下他的第一片吐司。他今年六歲。看著他嚥下那片吐司時,我哭了,因為我失去了這位從我有記憶以來不斷向我靈魂喊話的偉大女性。
莫里森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允許我們不論何時都能置身至高無上之境。只要翻閱她任何一本書,便會發現不可思議的東西。就像隨時都能走進大教堂一樣。她的寫作每日都在提醒我們,我們自身所具備的魔力。吃吐司。用文字創造奇蹟。
註:在一篇《紐約客》的專訪中,莫里森提到許多黑人作家都是為白人讀者而寫。「例如《隱形人》這個標題,」她當時說道。「我的問題在於:『對誰而言是隱形的?』對我而言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