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台灣電影界開始關注俗民文化的主題,從《通靈少女》、《紅衣小女孩》、《人面魚》、《粽邪》到《切小金家的旅館》等類型電影,除呈現台灣宮廟文化以外,也將一些耳熟能詳的都市傳說搬上大銀幕。事實上1998年的動畫片《魔法阿嬤》也是反映台灣鬼怪信仰和道教宇宙觀的一個重要作品,其中呈現了附身、物怪、驅魔、陰陽眼等觀念的無所不在,以笑料方式展現「妖怪就在你身邊」的景況。
不過鬼怪之成形有其歷史脈絡,且當中的變形、陰魂不散、隱身於黑暗中和對生人的纏擾都代表一種被壓抑的、被大敘事所忽略的聲音,以傳說的形式迴盪,使人不忘記不同時代之特定族群的痛苦。例如曾在大眾文化現蹤、緣起台灣南部地區的林投姐傳說,衍生自望夫、負心郎故事的原型,承載了滿清時期長居在台灣的族群之生活型態,出海的男人被黑水溝吞噬,寡婦望夫不歸,思念與幽怨就這樣幻化成在林投樹下的哭聲。
這些物怪到當代也逐漸有各種變體,承載轉變過後的投射。由國立臺灣文學館與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共同策劃的「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在眾多鬼怪傳說中整理出幾個重要脈絡,帶觀眾走過台灣豐富的文化碰撞之中的各種鬼怪面貌。
首先是卑南族作家巴代的小說作品《巫旅》,研讀文化研究背景的他本著對原住民族的關懷,早期以學術論文的形式進行卑南族巫術相關研究,近期則與小說體呈現卑南族巫師體系,放在寫實的背景中,帶出原住民祖靈信仰在個人與集體的層面受到的衝擊、適應和再生。
長期關注民俗文化的作家甘耀明以鄉野傳說包裹青少年成長和政治批判。從早期作品短篇小說集《神秘列車》即逐漸建立所謂「甘氏風格」,以客家庄的傳奇故事重寫、虎姑婆故事的重新想像等,玩弄讀者對某物怪的既定想像,創造為角色重新賦予性格的空間。到了《水鬼學校與失去媽媽的水獺》短篇小說集,鄉野傳奇不再只是一種文體選擇,而是賦予動物、山脈、神靈等平等以角色存在在故事中的世界觀。這次展覽中除了他的短篇小說,也能看見延續自長篇小說《殺鬼》中的人、自然與鬼神之關係。
在這次展覽中也展出來自日本作家佐藤春夫在殖民時代遊歷台灣,以傳奇文學對台灣原住民、泉州移民等之軼聞與傳說紀錄。這些珍貴史料在展覽中,其中一則〈女誡扇綺譚〉透過微笑唸歌團與楊秀卿的唸歌藝術展現,加上攝景於台南古宅的故事影像重現,創造身歷其境的經驗。
透過文本,觀展者也有機會瞭解台灣文化在日本殖民時代,是如何以日本傳奇文學傳統的形象出現在日本文壇,而異文化作者又如何在包含自身體驗的喜作中,書寫對原初故事的浪漫化想像。
除了重新向不同世代的觀眾講述這些鬼怪文學,展覽也包括年輕世代的圖像創作、當代藝術之裝置展品、相關主題劇場演出,與 VR 和動畫播映。如同展覽論述中所言,此次展覽的企圖是透過妖怪學院平台去串接不同領域的研究者與創作者,以多媒介的方式開展「去妖魔化」與「再妖魔化」的路徑,建構出「台灣精神地理學」。
當然,此次規模不小的展覽是一個階段性整合的成果和嘗試之開端,而展區也使觀眾得以用感官體驗(觀影、觀展、文本和 VR 體驗等)的方式瞭解物怪形象和歷史,但資訊塊之間的鏈接卻顯得較弱。而究竟當今觀眾與創作者面對作為特定時代之物怪產生了什麼新的想像,以及在這過程中如何發生?這些問題卻無法透過展覽本身帶出。
作為觀眾,透過閱讀展品,從口傳傳說到文學作品之路徑於筆者而言是展覽中最完整的部分。而當代藝術作品區塊,例如侯俊明的《搜神記1993》,將此部中國古書中道德訓誡的成分之「荒謬」轉化成解嚴後的社會亂象之諷刺,這條路徑和此衍生作品與原初作品之關聯——即物怪的變異,也能清楚地被讀出。神話有了新的功能,但卻未失去其神奇的古老精神性。
上述這些路徑本身具有雙向的「去妖魔化」與「再妖魔化」。將只存在於紙本與教科書上的、古老的物怪重新賦予妖力,並在重置當代文化中的同時,反應真實世界的現象,並進行嘲笑與批判,於是透過物怪要呈現的被壓迫、受邊緣化的真實恐懼與反抗力量,卻也透過變體掙脫原初形象的枷鎖。
不過在圖像插畫展覽與影像的區塊,妖怪學之「地理」定位逐漸不明確,以觀眾的經驗而言,會注意到一個段差。當然,我們可以看見網路文化影響下,對特定用字的怪物式呈現,或對神怪小說角色的新奇想像,這一方面擴展了我們對於「妖怪」的定義,但卻將妖怪鎖在字詞雙關或淺層反差形象的層次,這也許使得妖怪形象喪失其力道。意思並不是說網路世代的怪物不值得被再現,而是有一塊已存在的資源沒有被利用與開發。
在我們的世代,鄉野傳說之口傳性質轉化為網路趣聞,妖怪帶著其原初力量藏匿於各網路平台,例如批踢踢實業坊曾流傳的〈我愛杏鮑菇〉,描述以杏鮑菇自慰的女孩最後被其完全占領肉身的奇譚,它包含女性在伴侶關係中的性缺乏、性壓抑與懷孕恐懼,甚至是性別取向重新定義的議題。不管在擬人化、妖化無生命體的手法,還是其中包裹的現象嘲諷,都頗能與妖怪學院之平台的關心串連。
這部分的擴展也許可以留待未來,尤其「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之作品深具這樣的潛力。當描述、創造鬼怪時,如果深信它真實存在,並且連結到真實現象與感情,就能發現即使在離神話物怪很遠的21世紀,妖怪依然就在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