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尼龜和小火龍、妙蛙種子與皮卡丘在寮國報名了一場森林探險,想不到差點葬身異國叢林,還忘記保旅平險
第 1 天
中土世界的幽暗密林
在對寮國首都留下任何印象以前,我們就搭上了前往南部城鎮巴色的臥鋪巴士。
翌日早晨 8 點半我們抵達巴色,旋即又跳上了寮國戶外旅行社 Green Discovery 的廂型車。隨車導遊叫做 Somsack,他個子小,精瘦黝黑,英語流利,同時他也知道我們都市人觀光客對當地人通常無所用心,於是體貼地說叫他 Sack 就好。車上還有一位壯年的丹麥人,他和 Sack 一樣知道沒人想知道他丹麥名字怎麼唸,於是說叫他 Sean 即可,幾天後我學到他的名字裡有一個插了一把劍的 O 字母,就像克里夫蘭騎士隊的隊徽 C 插了一把劍那樣,這就是我所學所用的西方文化。不過在此就姑且叫他阿丹吧。
到了入山前的鎮上,我們穿上安全裝備,Sack 又介紹兩位當地嚮導給我們認識;小個子的十分愛笑,留著鬈髮,穿著貼身牛仔褲,完全不像是要來爬山的,不過我後來就會知道就算他穿著鎖子甲走山路也會走得比我好;高個子穿著迷彩上衣,比較害羞,擺著一張酷臉。Sack 介紹了他們,並告訴我們他們不會說英語。直到整趟旅行結束時,即便我默默覺得和他們處得不錯,卻再也沒臉重問他們的名字,只好以鬈髮與迷彩代稱之。
我們真的走進密林時,間歇雨後的紅土路上泥濘多窪,空氣中氤氳繚繞,妙蛙種子和我說簡直就是中土世界的幽暗密林。
雨漸漸大起來,在這山林之中我們不禁自問究竟所為何來。一路上我們沒踏過任何人類鋪的石板路,大夥都在跌跤和滑倒邊緣徘徊。我不斷想嚮導們是如何做到雙手交疊地快步前進,還沒絲毫失足的樣子。我試圖在行有餘力時仔細端詳他們腳踩什麼樣的地貌,又或者步伐有什麼節奏,但終究一無所獲。等到在一座涼亭用手扒完午餐時,我膝蓋以下的長褲已然濕透,而休息時新換上的運動服走沒多遠也泡壞了。
Green Discovery 的網站上說,這趟滑索之旅適合 8 歲到 88 歲的朋友,不過另一方面網站也把這趟旅程標為難度滿星。阿丹說他在清邁時也玩過滑索,不過安全規格可是天差地遠,但他也坦承這樣比較好玩。在多滑了幾座滑索之後我稍微掌握了一點訣竅,有時候我還能控制好身體,設法將滑過的瀑布、峽谷、激流、森林看進回憶裡。從滑索上看去,對面的遠山看起來就像《阿凡達》的電影畫面,樹高得不可思議,在陽光的照耀下好密好美(但大多時候只有阿丹還會拿出相機拍照,他一直拿自己比亞洲人愛拍照這件事來解嘲);更多時候我在滑索上失控,不停轉圈圈,任豪雨打在臉上,我拿著木棍胡亂敲著鋼纜,試圖讓速度慢下來。
我們的第一天在下午 4 點半前告一段落,驚訝於時間之早之餘,我打開手機查看訊號,訊號杳無讓這裡的時空更遙遠。第一天落腳的地方就是網站上所承諾的「住在樹屋上」,有一座可眺望瀑布的露台,此時因為雨季,瀑布水勢極大,Sack 指了好幾處「本來沒有瀑布的地方」,而好幾個瀑布又匯流在一塊造出更大的瀑布。整個樹屋地帶都是瀑布的轟鳴聲,就連在這裡走路都要小心翼翼,路面還是非常非常滑,我走到網站上承諾「在瀑布下洗澡」的地方,很確定我下水只要稍微失足,就會捲入下方的激流,只能嘲笑自己怎麼還會計較別人承諾過什麼。
陸續盥洗後,我瀏覽了背包的內容物,這才看見我還是帶上了伊塔羅.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 Green Discovery 巴色市區辦公室寄放行李時,我把書拿出來又放回去了幾次,最後想想書這麼輕,我還是個自認體能不錯的年輕人,就算真的沒時間讀,也不是什麼負擔。
整本書都泡爛了,我才意識到心裡的負擔倒是不小。我後來謔稱這趟征途是左派游擊隊的新兵訓練,再想想我帶著這本左翼作家寫的怪書走入山中,或許堪比史上無數讀了一點書就自以為要以知識理想拯救蒼生的無名死者,不過我和他們之間的差異是我來此不為社稷蒼生,而是為了營造浪人的假象,實際上是想度過舒服的端午假期。我把書擺在火爐旁,卻也無濟於事,封面綻開,有幾頁看起來是打算餘生都要黏在一起,再也不讓人閱讀了,搭上這本書主要敘事鏈裡頭作者不斷對讀者講話的那種調調,確實有那麼點嘲諷的意味。
到了晚餐時間,入山的寮國團隊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美味的家常菜。飯後Sack 過來跟我們聊了幾句,告知我們有嚴重懼高症的人可以跳過明天下午的行程,但我們都付錢自虐了,這時候不自虐反而是賠本。
睡前我和旅伴們選了一間四人房,阿丹則自己住進了一間要搭滑索才能過去的樹屋(隔天他說那間房有一面沒有欄杆,睡一睡可能會滾下五層樓高的樹,就像《冰與火之歌》提利昂在鷹巢城待的天牢那樣)。我們可能是流行文化與次文化的大師,然而在這座寮國國家公園的次生林裡頭,無論是與不是都顯得捉襟見肘。
睡前,我捲了一包衛生紙滾回蚊帳,望著一片闃黑擤鼻子,所有人似乎都睡著了,不久後鼻子似乎願意放我一馬,我也進入夢鄉。
第 2 天
瀑布大垂降
我們才盥洗完,阿丹早有餘裕地來到我們房間看看,如果昨天的遭遇給大家帶來了任何震驚,也已隨著睡眠煙消雲散,只有《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還皺成一團掛在晾衣繩上。
早餐之後便展開了行程。我們在急劇上升的山勢走了四十分鐘,這時候無雨,有些地方陡峭難行,但大家看起來還算心情不錯,在一連串的滑索之後,導遊 Sack 教我們調整方向的技巧甚至付諸實行了,眾人漸漸有得心應手的樣子。有幾段滑索還特別長,放眼望去都是驚人的山景,這時候唯一的意外是要往前跳出去的妙蛙種子沒站穩,反而吊在半空中往後飛,所幸無礙,我和鬈髮相視狂笑,腰都直不起來。
接著我們走到了空中懸橋和浮橋,浮橋之間每一塊橫亙的鐵條都得跨大步幅才能走過去。小火龍走得很慢,她前後的人都喊著要她別往下看,不過鐵條之間的距離總要目測,別往下看這個建議的實用性於是徒留精神意義:精神上來說,別太在意腳下是萬丈深淵;肉眼來說,不看腳就會踩空。阿丹走得更慢,他說他有嚴重的懼高症,我跟他說我有時候也有,但我沒說我只是偶爾趴在欄杆上往下看,會突然腳軟,腦中想著我根本不懂真意的齊克果信仰之躍。
午餐後,我們朝下走了一段不是很好走的路,不過至少是腳踏實地。走在我前面的鬈髮突然回頭和我用中文說:「有彩虹。」這時候雨剛停歇,我們走在一片齊腰的草海,看著頭上繞過一道彩虹。稍晚時我向其他人轉述此事,大家都對鬈髮是否說了中文多所懷疑,大半認為是我的幻覺,但我真切地記得鬈髮看著我,再指向彩虹,我整個人愣住了,比起彩虹,他的中文更讓我訝異,我就愣忡忡佇立原地,直到他轉身前行。
雨又大了起來。Sack 作勢要我們在一塊大石頭形成的遮蔭下等候,他們三人站到一處崖邊,迷彩就像玉嬌龍一樣跳了下去。Sack 開始講解垂降操作的手法,但看著完全不可靠的安全鎖,我的內心拒絕接受資訊。我看著下面高度,抗拒了幾秒之後,還是嘆了口氣垂降下去,當然沒原本恐懼得糟,不過等等就是 Sack 提過的 55 公尺瀑布大垂降了,剛剛那個崖可能還沒 10 公尺,我們走到預備位置後面,緊緊攀附一切所能及之物,此時我們看到了對面的山,我們的樹屋就在那頭,而我們正身處從樹屋露台看過去的大瀑布側緣。
我第一個走上前頭,匍匐在垂降前的最後平台上,我抬頭往上看,其他人都定睛看著我,我恐懼地搖搖頭,並對 Sack 說我真恨你。Sack 乾笑一下,他要我什麼都別做,垂降時不用出任何力,只要腳慢慢踩著岩壁下去就好。終於碰到地面時,正是瀑布打在身上最猛烈的時候,我冷得猛打顫,在谷底就緒的迷彩從旁邊林子裡跑出來替我解開繩索,然後我們一起蹲在小徑上瑟瑟發抖。
這天結束時才 3 點半,不過我們沒人抗議活動不夠,紛紛表示心滿意足。盥洗後阿丹和皮卡丘都開了寮國啤酒,我們追想著今日的驚恐。在八點半斷電之前大夥就躺平等待,斷電以後我又翻來覆去很久,可能 10 點、甚至 11 點以後,我打算起床找廁所,摸著黑慢慢爬向台階,但有一階的形狀很怪,我不敢再往下探,站在那裡嘆了氣,又在絕對的闃黑之中摸回蚊帳。
第 3 天
扛木頭的人
一早我們套上溼冷發臭的衣服,揹上所有行李,在陡峭的山路上疾走了半小時,並穿過幾個吊索之後抵達了路的盡頭。前頭是瀑布,身邊有竹林,右手邊的岩壁鑿進鐵踏板,露出表面的剩下空心的馬蹄鐵形狀,攀岩是這條出山之路唯一的途徑。我跟在阿丹後頭爬了上去,阿丹的動作有點慢,並好幾次轉頭要我不要爬太快,他心裡會有壓力。我轉頭看著幾乎是抱石攀岩,幾無安全措施又爬得飛快的樹屋廚師,不禁冷汗直流。
接著我們套上滑索溜到對岸,終於到了群山所有瀑布的制高點,眼前水邊的盡頭就是最高的瀑布。我這才發覺這裡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樣,我們碰到了五、六位山裡的工人,他們赤腳,在肩上墊了枕頭就扛上三、四條木板穿梭在河流和岩石之間,這裡完全容不得跌倒,跌倒往下溜就是死了,不過他們渾然不在意,我一個人站在最乾燥最不會滑倒的一方土裡吃驚地看著他們來來去去。我以為這整塊廣袤原始林裡頭就只有我們樹屋的這些人而已。
寮國最大的出口商品就是木頭,其中政府帶頭的盜伐和非法交易惡名昭彰,但是在這片看起來參天巨木永遠不會窮盡的地方,要編派什麼批評給這些工作機會無多的人太荒唐了,我只是蹲著看他們與長長的木頭又消失在林中,佩服他們的靈巧。
最終我們回到與第一天路途交錯的國家公園入口標誌。抵達村裡後我立刻到廁所擦澡,舀水的水池裡好像有噗通聲,我伸手往水裡一摸竟然摸到一條魚,我和魚都大驚失色。鬈髮和迷彩留在他們的村裡和我們道別,Sack 和我們上了廂型車,一路搖搖晃晃地駛回巴色。除了剛連上網路信號時的鼓譟,其他時候我們大多因疲倦而沉默。
我們回到了 Green Discovery 的巴色辦公室,上樓拿我們寄放的其他行李,然後和阿丹道別。阿丹告訴我們可能還會在南方四千島的東德島相見,並敬請關注他在臉書和 Instagram 上傳的照片。
幾十分鐘後,占巴塞的飯店 River Resort 派車來接我們,司機穿著筆挺的白襯衫和西裝褲,和我們這些泥人氣息大不相同。最後我們和 Sack 道別,看著他走進辦公室,汽車帶著我們真正遠離寮國深山,這時候我們都以為旅行了好一陣子,但實際上在寮國的日子卻還不足四天。
數日後,我們搭上飛機啟程返航。中途轉了兩次機,我兩次都坐在窗邊,從永珍飛往金邊時經過了包括暹粒在內的城市,我試圖看出吳哥窟和其他古廟的位置,卻總也不確定;其後又從金邊飛往胡志明,我們就跟著湄公河流往出海口,看著紅土到綠田之間的景貌轉換,還有雲在地面投下的大片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