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根香港,漂向何處? 談陳果妓女三部曲最終回《三夫》

「凡美麗的都常常不是真實的,天上的虹同睡眠的夢,便為我們作例。」沈從文的《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原文以第一人稱自述,說著三位男子迷戀一名少女的故事。香港導演陳果則將原句對愛情的迷戀悸動,轉為繁華背後的虛假幻夢,亦選作妓女三部曲最終回《三夫》的序幕字卡。

從《香港製造》、《去年煙花特別多》、《細路祥》的九七回歸三部曲,接後妓女三部曲前兩部《榴槤飄飄》與《香港有個荷里活》,讓陳果被視為香港獨立電影的草根典範。儘管第三部遲遲未能拍出,但十八年間,陳果也多方嘗試,遊走在商業及獨立的範疇,諸如欲突破香港困境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或進入合拍市場的《謀殺似水年華》等。今年不但拍完商業鉅作《九龍不敗》,更重回獨立電影視野,完成妓女最終回《三夫》。

經過多年,陳果的創作核心始終不變,藉由草根底層的邊緣宿命,映照出政治現實的荒唐,也從看似嬉鬧怪誕的玩笑中,延伸對社會的批判,道盡早已哭笑不得的唏噓悲鳴。比起前二部曲以中港對照出發,《三夫》則回歸到香港本體,以香港開埠初期的漁村為軸。故事講述海上人家有位「低端性癮」的小妹,為解決需索無度的性慾,與她相關的三名男人,決定開發各式性服務,順便藉此賺進大量金錢;但沒想到原本的完美計畫,卻變本加厲地導向失控。

影像中穿插「海、陸、空」的詞語解釋,以三段式呈現小妹身體上的變化,同時回望香港環境的開發與變遷。從《三夫》到海陸空,不僅是小妹在故事中的遭遇處境,也是多年來香港從始而生的進程發展。從「海」水上而居的蜑家人,到「陸」被迫遷移至房價高漲的躁動都市,直至「空」身處在這內裏已被掏盡的政治牢籠裡。當被視為稀有種的無窮性慾,因周遭男人們的多次抽插進入,讓本該鮮活而生的開闔鮑魚,消耗成再也不受控的身體需求。進而,從觀影上帶來肉體被剝削的不適感,對應無法以言語表達的小妹。她既是服務鏈最底層的妓女,是古代人魚傳說的盧亭,也是環境被破壞無處為家的海豚,更是那沒有主動話語權的失語香港。所有種種,用完即棄,只能被動地等待命運的操弄。

跳脫政治隱喻的猜想,「時空」才是陳果最擅長的創作母題。不論是《香港製造》的屋邨穿梭凝視、《去年煙花特別多》揭示回歸一年後的絢麗失落,到《細路祥》對昔日香港的童年致敬;或《榴槤飄飄》探視擁擠旺角背後,生存於巷弄中的人蛇與北姑、《香港有個荷里活》則受到象徵「東方紅」中國妓女的蒙騙,一面「走」旗的揮舞,亦變相成為大磡村居民對荷里活廣場開發的宣示驅離。而《三夫》所凸顯的時空疊合,是在保留與消逝間掙扎的漁村,及今年甫落成通車的港珠澳大橋;香港、珠海(中國大陸)、澳門也成為三名男人的各自代表。縱使小妹有著香港原居民的化身,但後而進入她體內的「香港」,卻隱射著唯利是圖、加速破壞的新住民社會。拉回此時,當積極開發建設的特區政府,對上反迫遷捍衛居住權的本地運動團體,更映射現時香港最真實的對立寫照。

剛跨過回歸二十年之檻,香港的未來正如漂泊於海上的小妹一家人,他們望著港珠澳大橋感慨著「直通下去是珠海,後退回去是香港。那我們現在去哪裡?」昔日具有生命力、塗抹繽紛色彩的香港;如今,卻因濫用開發,漸漸掏空變成黑白,徒留無盡的喪氣與絕望。甚至在九七電影表述的國族身分中,從《香港製造》到《三夫》,香港對於自身歸屬的疑問,依然沒有被解決。四處漂流的失根香港,迷茫始終存在,而未來該去哪裡?破壞殆盡的丈夫才答道:「不要問我,我不是香港人。」

搖曳船隻上,紅旗披身的小妹,只能向著未知前方航行。身後是被推崇為「現代世界七大奇蹟」之一的港珠澳大橋,看似串聯起三地的經濟建設,但輝煌底下的香港,真的如同眼前美好嗎?諷刺的是,足下這片仍波光粼粼的大嶼環海,或許在未來一刻,也即將成為那「明日大嶼」填海計畫中的砂石泥土。

前有《十年》預言的發生,到二十年後的驀然回首,此時此刻的香港,依舊得面對餘下三十年的永久居留。未來又該漂向何處?陳果將問題的答案,留給觀眾,也留給香港這片土地。


曾美慧孜憑藉在《三夫》中的小妹一角,問鼎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在入圍訪談中,她說到對角色的理解「其實是一個女性主義自我認識的一種解放,只不過它是伴隨著一部分犧牲……她沒有太多『人』層面上的思考,和『人』很多自私的情緒,因為她是不知道的。」(嘉聯娛樂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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