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巴士裡的挪威森林
Planets Encounter 一個人的小宇宙
不知你是否曾經如此?獨自坐上長途巴士,莫名所以突然跌入前塵往事的時空黑洞,然後愈陷愈深。回憶一幕幕閃現腦海,彷彿手動相機對焦時的景框,在模糊與清晰之間反覆游移。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也就以類似情節開場的不是嗎?
37 歲的主角渡邊在飛機降落異鄉時,於座位上突然想起自己人生旅途中,失落的歲月、死去或離開的人們、還有那些再也無法回復的情感。
小說的第一頁這麼寫道:
剛剛那位空服員又走了過來,在我身旁的座位坐下,已經不要緊了嗎?她問。
「不要緊的,謝謝妳,只是有一點感傷而已」我微笑地回答。
「我有時候也會這樣,我能理解。」她說著搖搖頭,站了起來,對我露出非常美麗的笑容。
「祝你旅途愉快,再見。」
那是 2018 年 12 月第一個禮拜,選舉和公投剛結束的週間平日。北上的夜車,稀疏的乘客,靜默各據一角,多半沉沉睡著。車裡車外盡皆漆黑一片,什麼事都難以進行,腦袋也跟著停滯放空。我呆望窗外(窗外明明什麼也沒有啊),只見遠方幾戶人家,微光從屋裡透出。縣道上檳榔攤的七彩霓虹燈管,孤獨閃爍著。
對向車道呼嘯而來的卡車,大燈由遠漸近,好刺眼,然後倏地消失、又來、又消失。而就在一明一滅的光影投射,我從偌大車窗上,一次又一次地瞥見自己疲憊的面容。那面容竟然似曾相識,是十多年前頻繁往返倫敦與劍橋之夜行巴士上的我。
無論此刻彼時,總會感到一種沒有清楚指涉性的寂寥(即便人生過得大致可以,平常也沒有覺得太過孤獨),彷彿載著一綑綑鋼筋的重磅聯結車,朝我方向高速撞來。
是一胸口霎時呼吸不過來的猛烈衝撞。
在車上睡不著的我倒是清醒得很。寂寥的意識裡,有一段一段閃現跳接如美劇中經常會出現的、用手持錄像機拍攝的粗糙家庭電影。喀噠喀噠迴轉著像村上小說所描述那些消逝的人事物。
我以為只有像我這種被朋友訕笑為「想太多俱樂部終身會員」的人,才那麼莫名容易跌進夜行巴士裡的異次元(畢竟大多數乘客都睡得正甜)。但沒想到,在我座位斜前方的漆黑角落,有一位背影看起來勤於健身的年輕男生,竟以一種不會打擾到別人,或說是一種神祕安靜的調性,極為輕聲而間歇地啜泣起來(我懷疑是不是只有我發現,甚至根本不存在——僅是我內心投射的幻聽)。
對向道的大卡車又閃燈迎面而來,這下還伴隨誇張喇叭,瞬間亮光讓我看清楚他孤寂抽動的背影,但轟隆巨響也蓋掉了微弱的吸鼻涕聲音。當下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那其實不是「哭」,也不完全是一種為了特定人事物而悲傷落淚的表現。相對於一般來說具有對象性與指涉性的「哭」,男孩在漆黑座位上的啜泣,更像是某種沒有邊際的嘆息與無助。
我突然又想起《挪威的森林》,但這次換成是直子——明明有在努力、卻定位不出具體問題在哪,只能摸黑行進、時而絕望的直子。或許這位有著小熊般壯碩背影的男生,跟相隔兩排座位素昧平生的我,在巴士裡共享著同一個黑洞也說不定。單純僅是被對向車燈投射在身旁車窗上的自我樣貌與回憶鏡像,暫時帶往一個莫名所以的抑鬱之境,大霧瀰漫的「挪威的森林」。
我其實想站起身走過去,給他輕拍個肩膀。倒不是什麼安慰之類的,也沒太多濫情的介入想法,只想傳達一種「嗯我有時候也會這樣,都能理解」的善意。
不過,我終究沒有付諸行動。一方面是害怕打擾,更深沉的原因是——比在機場陷入「挪威森林」回憶的渡邊還老了十歲的我,因著時代失落與自我感傷襲來的無能為力,完全自顧不暇。或許我私心也願,有人走過來輕拍我肩,給我一個同理的笑容,說聲「祝你旅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