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地圖上尋找瓦干達

循著非洲歷史深入探索,或能在銀幕之外,尋得「瓦干達」的蛛絲馬跡

漫威超級英雄電影《黑豹》架空了非洲的地理和歷史,捏造了一個富含珍貴礦產汎金屬(Vibranium)的非洲先進大國瓦干達。真實世界的非洲國家難以像瓦干達那樣實施嚴格的鎖國政策,讓自己從地圖上完全消失。如何攔阻覬覦「汎金屬」的諸多外力,成為非洲史上一再出現的重複命題。

馬利帝國的黃金

數百萬年前,一顆由宇宙最強物質——汎金屬所組成的隕石墜落非洲大陸,並深深影響周邊的植被。而當人類到來以後,有五個部落定居於此,並稱此地為瓦干達。

電影《黑豹》的開場白提供了尋找瓦干達的第一條線索:珍貴礦產。

瓦干達國王帝查拉(T’ Challa)因為控制幾乎世上所有的汎金屬,而成為史上最富有的超級英雄。根據原著漫畫設定,汎金屬每公克價值高達 1 萬美元,而瓦干達至少還有 1 萬公噸的汎金屬,即這些汎金屬的唯一主人帝查拉坐擁 100 兆美元財富。這個數字甚至超過全球每年生產總額。

《黑豹》以虛構國家瓦干達為背景,為好萊塢首部以非裔為主角的超級英雄電影,飾演主角、瓦干達國王帝查拉的查德威克‧鮑斯曼(Chadwick Boseman)甫於八月底過世。(Marvel Studios)
(Marvel Studios)
(Marvel Studios)

歷史上最富有的真實人物,也是出身於非洲。2015 年《時代》雜誌做了一次排名,14 世紀非洲馬利帝國的曼薩穆薩一世(Mansa Musa I)被列為人類史上擁有最多財富的人。讓穆薩致富的物產是黃金。就像瓦干達周邊的多個部落藉由汎金屬的資源結盟,馬利帝國是藉由黃金和鹽等天然資源的交換,不費一兵一卒就將各個部落結合成為一大帝國。

北非古地圖,右下角繪有手裡舉著金幣的曼薩穆薩一世,截自1375年的《加泰隆尼亞地圖集》。(Getty Images)

1324 年至 1325 年間,曼薩穆薩一世組織了一次讓他名揚世界的麥加朝聖之旅。據說因為他沿途大方致贈黃金給各地人士,意外促使金價暴跌,讓開羅花了 12 年才從經濟混亂中恢復。

穆薩這一趟朝聖之旅是非洲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馬利帝國和瓦干達的最大交集:穆薩不僅沿途留下學校、醫院、清真寺等設施,也一路延攬各地學者、建築師等人才替他的帝國服務。他一手打造的大學城廷巴克圖(Timbuktu)是當時人文薈萃的伊斯蘭文化中心,時至今日仍是非洲學術和藝術文化的重鎮(註1)。

幾乎像真實歷史的平行線一樣,瓦干達的帝查拉同樣善用汎金屬來進行外交工作,也在電影結尾中於美國興建了一個文化交流中心。此外,廷巴克圖清真寺獨樹一格的立柱式建築風格,也暗示意味濃厚地出現在電影當中。

曼薩穆薩一世這趟招搖的朝聖之旅,同時也是非洲命運的轉折點。在此之前,馬利帝國原本和瓦干達一樣不為外人所知。而和瓦干達想盡辦法從地圖上消失的做法正好相反,穆薩等於是用一趟旅行,親手把自己畫進了世界地圖。

中世紀的《加泰隆尼亞地圖集》中,高舉金幣的穆薩本人就被畫在撒哈拉沙漠上頭。許多歐洲國家自此開始注意到馬利帝國——和他們盛產的黃金。

只是還沒等到歐洲人現身,穆薩就已過世,他的帝國幾十年後就瓦解為原來各自獨立的部落。70 年後,地理大發現的領航員葡萄牙人才終於抵達馬利海岸。隨後被葡萄牙人擄走的馬利人,便成了大西洋奴隸販運最早的一批受害者。

馬利和瓦干達故事的平行線,也至此中斷。

被綁架的剛果人

尋找瓦干達的第二個線索,來自 1978 年出刊的原著漫畫《黑豹》第七期中一段耐人尋味的聖經典故:

帝查拉有一名遭長年放逐在外、同父異母的弟弟加卡拉(Jakarra),他總是趁哥哥不在瓦干達的時候密謀篡位。帝查拉的左右手恩加西(N’Gassi)怒叱加卡拉是受詛咒的子孫:「帝查拉的父親娶了第二個妻子那日當受詛咒!遭那私生之子——加卡拉所詛咒!」

《黑豹》的創作者史丹‧李(Stan Lee,編輯)和傑克‧科比(Jack Kirby,漫畫家)有意識地引用聖經中的著名橋段:迦南的詛咒。舊約聖經記載,挪亞兒子含(Ham)進到父親的帳篷中,看到因酒醉而赤身露體的父親。結果挪亞酒醒之後,怒氣沖沖地詛咒含的兒子迦南(Canaan):「迦南當受詛咒,必給他弟兄作奴僕的奴僕。」

千年來的聖經研究者,對於帳篷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諸多猜想。這些遠古的猜想有時候會帶來糟糕的周邊效應,比如有人認為含在帳篷中猥褻了自己的父親,並以此為由妄加推斷同性戀者應受永世詛咒。另一種更惡毒的推斷則是:因為含是非洲黑人的先祖(相傳挪亞的三個兒子閃、雅弗、含,分別是歐亞非三地,白、黃、黑三色人種的祖先),所以身為含後裔的非洲人也理應概括承受迦南魔咒——「作閃的奴僕」。

諾亞因裸體遭兒子含看見,憤而詛咒含之子迦南。(Getty Images)

實際上,含的膚色一直到 17 世紀才被開始被「塗黑」,而且很可能是 16 至 19 世紀的大西洋奴隸貿易的副產品,藉此作為奴役非洲人的神學依據。400 年間有 1,200 萬非洲人被運至美洲為奴,加計運送途中的死亡人數,很可能超過 3,000 萬人。一切只因為兒子在帳篷裡看到他老頭的裸體。

最一開始奴隸販子的交易標的還侷限於罪犯或戰犯,但貪婪很快就引發手段更卑劣的掠奪。1514 年剛果王國的國王阿方索一世(Afonso I of Kongo)特地寫信給葡萄牙國王,指控葡萄牙奴隸販子綁架其子民。

研究者拿當年被掠奪的人數來與當今發展狀況做對比,發現被奴隸販子奪走最多人力資源的地方,也正是今日經濟發展最落後的國家。這些非洲國家更貧窮、更分裂、政治更不穩定、社會存在更多暴力騷亂。古詩云:「人才那得如金銅」,而實際上,人才比黃金更能左右一個國家的長期命運。

另外一種人力掠奪形式,是帝國主義殖民。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Leopold II)私人擁有的剛果自由邦(今剛果民主共和國)就以虐待當地人來替他採礦而惡名昭彰,估計有 800 到 1,000 萬剛果人因此死於非命。

非洲的汎金屬,就是那被綁架的 3,000 萬非洲人民。

若跳過奴隸販運和帝國主義殖民,剛果或是其他非洲國家可能都有機會發展出堪比瓦干達的國力。而實際發生的歷史是:1960 年剛果終於擺脫比利時而獨立的那一天,全國上下 1,400 萬人中,只有 16 人擁有大學學歷。

比屬剛果時期加丹加省的礦場,無數剛果人曾被迫勞動採礦。(AFP via Getty Images)

伊隆‧馬斯克的鈷

瓦干達的汎金屬是漫威宇宙中最強大的超級材料。它可以吸收幾乎所有的震動能量,讓自己變得更加堅固。除了作為美國隊長盾牌的原料外,鋼鐵人的盔甲、幻視的身體,和黑豹自己身上的裝備都含有汎金屬。

另外幾個超級英雄——驚奇四超人、綠巨人浩克和蜘蛛人的超能力來源都與放射線有關,也並非巧合。史丹‧李和傑克‧科比兩位漫畫大師都參加過二戰,這些戰後才登場的漫畫人物,都是原子時代的直接產物。

改寫真實歷史的 20 世紀超級材料,是鈾。1939 年愛因斯坦寫給時任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提醒他切勿輕視原子彈威力時,就指名關鍵原料是比屬剛果所產的鈾礦。

愛因斯坦這封信,正是尋找瓦干達的第三個線索。

事實上,六年後摧毀廣島的那顆原子彈裡頭的鈾,就是來自地球已知鈾含量最高的礦床——剛果的辛科羅威(Shinkolobwe)礦場。1960 年剛果獨立之後,覬覦鈾礦資源的美、蘇兩大冷戰陣營甚至引不惜引發代理人戰爭,即據信導致 10 萬人喪命的剛果危機。

從瓦干達的虛構故事中,我們能學到最實用的一課是:豐富的物產資源,能載舟亦能覆舟。

帝查拉的父親發現瓦干達富含汎金屬之後,隨即通令全國嚴格保密礦場位置並啟動鎖國機制,然後以出口少量汎金屬換得的外匯投入國內教育,使瓦干達得以發展成為科技大國。做法與之最接近的真實非洲國家,是出產鑽石的波札那共和國:他們把鑽石開採權賣給戴比爾斯(De Beer)的同時,從未放棄追求經濟收入的多樣化,以免單一物產吞噬了整個國家的經濟力。此外,波札那還將鑽石帶來的收入用於投資下個世代的教育計畫,比如設置鑽石學院(Diamond Academy)(註2),為本地人提供各種技術訓練課程。

剛果在冷戰時代搞砸了鈾的那一堂課,幸運地在 21 世紀有了另一次重補修的機會:電動車電池所需的關鍵原料——鈷——成為新世紀的資源爭奪戰導火線。因為剛果民主共和國掌握了全球 6 成的鈷產量,積極發展電動車產業的中國,及美國商人伊隆‧馬斯克(Elon Musk)的電動車龍頭企業特斯拉(Tesla)都頻繁出入剛果,不計代價搶購鈷礦。非法礦場雇用童工或強迫勞動來開採鈷等種種亂象叢生,使之很快就被國際組織列為「衝突礦產」。

眼看剛果又要被另外一種汎金屬給吞噬,幾個月前事情突然出現轉折——剛果政府似乎決定傚法瓦干達經驗,企圖以新成立的國營事業來統整所有鈷礦,徹底整頓非法開採和外國勢力搶購的市場亂象。

現在就急著下定論說剛果終於藉著電動車熱潮走上瓦干達之路,或許尚嫌過早。不過令人好奇的是,一直有「現實版鋼鐵人」稱號的伊隆‧馬斯克,是否意識到自己又意外客串了另一個進展中的漫威故事線。

註1:廷巴克圖位處交通要道,民族組成多元,是商業和文明的交匯點,雖在歐洲人入侵、海運航通後沒落、不再富裕,但仍保留有許多歷史文化遺緒,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唯在 2012 年伊斯蘭極端組織信仰衛士(Ansar Dine)摧毀了數座神殿和歷史建築。

註2:為波札那政府和 De Beers 合資的波扎那鑽石貿易公司(Diamond Trading Company Botswana,DTCB)在 2006 年成立的訓練機構,對內部員工及外部人士提供各種鑽石產業的職業訓練課程。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