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阿卡貝拉嶄新的一頁——專訪 尋人啟事

在台灣,很少人會說自己是阿卡貝拉的樂迷,但多少都曾因喜歡的歌曲被阿卡貝拉樂團翻唱而遇見這種音樂形式。尋人啟事是台灣第一組推出全創作專輯的人聲樂團,本次專訪中,他們分享了從翻唱走向創作的歷程,以及對非典型阿卡貝拉的想像


2016 年金旋獎,我在後台面對神情緊繃的參賽者,將麥克風交到他們手上,再把他們送上舞台,尋人啟事拿下這屆比賽重對唱組第二名。他們是少數以阿卡貝拉(a cappella)形式表演的參賽者,讓我留意到台灣仍有這樣的音樂組合持續活動,只不過大眾很少聽見。今年他們發行了首張專輯《Dear Adult》,又提醒我或許低估了阿卡貝拉的潛力。

尋人啟事的團員大多在高中社團認識,DoDo(錢沛筠)、掐玉(呂佳諭)和家誠(胡家誠)  是當時學校將合唱團轉型為阿卡貝拉社的第一屆成員。人聲打擊東東(顏立東)原是 beatbox 社員,因常與阿卡貝拉社聯合演出而熟識,ReRe(錢姵文)和信迪(陳信迪)則在兩位第一代團員離開後相繼入團。現在帶領樂團的靈魂人物是 Eva,負責樂團企劃和經紀,像是第七位團員的角色,訪問間不時聽見她細數樂團過去發生的事件,時序記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尋人啟事是 Eva 帶過的第二組人聲樂團。2011 年她剛離開一份工作,跑完世界巡演從倫敦回到台灣,還沒調整好時差便在恍惚間接到李壽全老師的電話,劈頭就問:「你有聽過阿卡貝拉嗎?」當時李壽全剛簽下公共澡堂,準備轉型為後來大家更熟知的 VOX 玩聲樂團。因為沒有做過阿卡貝拉、好像很有趣,Eva 於是爽快答應邀約。

創作即是答案

玩聲樂團的首張專輯《朱古力》是現在罕見的雙 CD,其中一張全是新歌,另一張則是人聲樂團較常見的流行歌曲改編。在與玩聲樂團合作期間,Eva 有個小小的願望:「我非常希望他們能創作,但我沒有在他們身上榨出創作能量。」但後來,尋人啟事實現了這個願望。

一如多數人聲樂團,尋人啟事最初也是從翻唱開始,不過 Eva 坦言:「其實當尋人啟事開始發表自己的創作時,我們的粉絲就停滯了,我們不是靠創作圈粉。」這也是許多以翻唱起家的音樂人必須面對的兩難:到底該繼續靠翻唱當紅歌曲提升能見度,還是改走險路唱自己的歌?

尋人啟事從 2017 年開始釋出創作,也試著在專場演出慢慢增加歌單中原創歌曲的比例。但這只是他們從學生/半職業樂團走向職業的一開始,仍不確定接下來該往哪走,一路上常有人向他們提問:「你們到底要成為什麼樣的團?」這一題至此還沒有人有答案。

直到一次春節,他們到屏東彩燈節商演,創作的心意從此定下來。彩燈節是過年湊熱鬧、蹭人氣的活動,台下多是較年長的觀眾,排在尋人啟事之後演出的是該年齡層觀眾不認識的宇宙人。比照早期他們在選擇翻唱曲時會參考排行榜,這次的演出他們也把時下最熱門的歌曲搬上舞台,這是無需太多考慮、很好打的一手牌。誰知道輪到當宇宙人上場時,台下氣氛比他們演出時更嗨、觀眾反應更熱烈,他們挫折自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身心俱疲的一行人搭車回台北,經思索後得出結論:「宇宙人唱的是自己的歌,我們不是。」兩組樂團間最大的差別就是創作,創作即是答案。

尋人啟事於今年發行首張專輯《Dear Adult》。(尋人啟事工作室)

新專輯《Dear Adult》對華語人聲樂團而言特別的不只是全創作,其中編曲也打破固有邏輯,關鍵人物是這次的專輯製作人阿涼(余佳倫)。DoDo 自大學開始向阿涼學習編曲,目前樂團中主要的編曲者除了她之外還有家誠和信迪。阿涼過去常製作跨界音樂作品,熟悉的領域包括爵士、流行、影像配樂等,這次專輯他找來長期合作的夥伴 DJ QuestionMark,以及黃宣、許郁瑛、蘇子茵等「非阿卡圈」的音樂人參與編曲。其中 DJ QuestionMark 讓〈New Life〉脫胎為電子流行曲,令人聯想到美國流行人聲樂團 Pentatonix 改編 Daft Punk〈Get Lucky〉的出色之作。此外,黃宣在〈你要好好的〉帶入非洲音樂中的身體打擊(body percussion)概念,讓樂團的節奏比只有人聲打擊(vocal percussion)更豐富。全輯編曲結構最特殊的是由許郁瑛操刀、爵士風格的〈倒數〉,這首歌說的是歲末年終回望與前瞻並存的時刻,許郁瑛在當中安排了很多跳脫原曲敘事主線的段落,比如仿造電影開場的磅礡交響前奏、適合搭配卓別林的喜劇配樂間奏等。歌曲呈現出的視覺效果彷若人生走馬燈,正想抓住什麼回味時,它已奔流到海不復回。

唯想像力能框限下一步

編曲之外,專輯的配唱過程也讓團員覺得不可思議。阿涼在配唱時說過最不「阿卡」的一句話是:「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唱得這麼美、這麼標準?」

傳統阿卡貝拉強調完美一致,所有人的歌聲不只要同時開始、同時結束、呼吸一致,連抖音都要一模一樣。但阿涼說:「你們不要只想著把這些音唱完,你有沒有辦法再放入更多表情?你是人,會怎麼說話?」比方錄製〈柴可夫斯基:1812 序曲〉時,他提示:「你們可不可以用小小兵的方式唱?」相較於過往人聲樂團將美、整齊視為最高指導原則,阿涼在這張專輯放入更多流行配唱的思考方式。

即便這張專輯對阿卡貝拉來說已做得相當破格,但仍有無可抗力的限制。台灣不像歐美地區人聲樂團歷時悠久、可追溯至中世紀教堂聖歌,或在黑人靈歌聽見蹤跡。人聲樂團在台灣發展至今僅二十餘年,沒有根植於宗教、文化等與大眾生活緊密的關聯,更常予人學院派的印象 ,或許與歌者多出身合唱團、經過較正規的美聲訓練有關。這些潛在因子都讓人聲樂團有志難伸,尋人啟事會怎麼看待這樣的困境?

今年二、三月因為疫情的緣故,演出、工作全被取消讓眾多音樂人陷入低潮,於是他們拖著一個舊音箱在台北市區四處走唱,足跡遍布西門町、大安森林公園、信義區……現場演唱是他們認為突破困境有效的方式。現在的街頭或許是比網路更好的宣傳環境,網路看似寬廣無限制,實則每個人都被包覆在演算法形成的同溫層中,音樂人唯有在街頭才能親眼見證自己的作品觸及到哪些人。「很多因為翻唱喜歡我們的人反而因為創作而留下來。」這是他們經歷多次專場演出、觀察現場反應後得到的結論。雖然創作讓粉絲成長趨緩,但卻是他們現階段最相信的事。

在聆聽專輯及訪問過程中我不斷想起《百年孤寂》那句「這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Dear Adult》是尋人啟事「摸著牆壁走」,在台灣阿卡圈辦到的第一件嶄新的事。接下來,他們期待能邀請樂團翻唱他們的歌曲,而非總是他們去翻唱別人,或者創作饒舌等更多不同曲風的作品。正因為掌握的樂器是人聲,所以,只有想像力的邊界能框限下一步。

《Dear Adult》專輯封面。(尋人啟事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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