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單車旅行 —— 西高止山系

作者以單車為交通工具,跨騎印度 3,731 公里,經過三個月餘的時間遊歷印度這個混亂又神祕的南亞大陸,感受空氣溫濕度、食物調味、語言腔調、人與時間⋯⋯其中一段,他選擇從烏杜皮往東切進德干高原改走山線。本篇文章轉載自凱特文化 12 月出版的《丈量印度》,原文標題為〈旅行的病根〉。

介紹一下我忠誠的旅伴:美利達 Matts 60V登山車(18 吋)。這位成員來到我們家是七年前的事,那時候電影《練習曲》引發的單車熱潮方興未艾,我和老爸在那股潮流下,花了一萬五牽了一輛登山車(不知哪根筋不對選了高調的紅色),說是為了保持運動習慣,為了老爸肚腩的脂肪,我們輪流使用,有空就帶他出門。

可是就像那股風潮一樣,頭燒燒尾冷冷的大有人在,忘了從何時開始,單車被冷落的時間愈來愈多,臨時要用才發現椅墊長滿灰塵、輪胎沒氣。因此就算疏於保養,少騎的單車依舊如新,好像在等待誰「再發現」似的。沒想到七年後,他成了我第一次單車旅行的旅伴。

前避震、鼓煞、二十七段變速,防刺胎的輪徑 26×1.75 公釐,看不懂數據不打緊,最根本的關鍵還是騎士的能耐。車行的老闆告訴我:「三分車,七分人。」我將他的忠告銘記在心。在離開烏杜皮後,參考了沙發主人甘納許的建議改走山線,才在山林裡體悟到老闆所說的道理。

從烏杜皮往東切進德干高原,得先越過傳說中的西高止山系,這裡不妨把德干高原想像成印度半島中心的巨大堡壘,而西高止山是鞏固西疆的護城牆。阻在前方的是肉眼就能判辨落差的高峰,山路由無數髮夾彎構成,短短七公里內拔升將近一千公尺。我不知道甘納許為何建議我走如此困難的路,或許是他高估了我的能力,又或許是山的另一邊有什麼東西正在等我。

山終究是山,與平地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騎士必須對抗的並非距離,而是地心引力,對抗地心引力除了很耗體力,更費時間。我天真地以為只要翻過這座山,前方便海闊天空,萬萬沒想到迎接我的卻是峰峰相連到天邊。30 公里過去,翻越過第二座山,40 公里過去,翻閱過第三座山,60 公里過去,算了⋯⋯我已數不清越過多少高高低低的山頭⋯⋯

路好像捉弄人似地持續向上,消磨我所剩無幾的體力與耐性,我開始對自己精神喊話,但沒有發揮實質功效,反倒愈喊愈心慌。再過兩個小時就要日落,趕在天黑前找到住宿的壓力令人焦躁不已,我急壞了,像白痴一樣轉向山林求救,對著山裡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求饒,使勁地喊著:「拜託祢,拜託祢,請給我下坡,請給我順風,請給我路的盡頭。」

可是道路沒有耳朵,山林不懂得釋放寬容,神蹟多半來自人類的奇想。「三分車,七分人。」此時我終於體悟到箇中道理。事實證明我沒有做足訓練就衝動上路,沒有打聽好路況就貿然啟程。即便有再好的旅伴,自己不爭氣又有何用,講白了我就是豬隊友。

從天光的山林騎進天暗的村莊,得到的竟是「16 公里外可能有旅館」的壞消息,簡直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真的騎不動了,無法再騎到16 公里外去賭一個不明確的答案;坐在村莊的小咖啡店裡,一旁的小老闆反倒比我更著急,他忙著撥電話打聽住宿,而我卻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默默地品嚐咖啡。反正大概沒地方住,開始動歪腦筋,把主意打到村裡的加油站上,雖然沒有睡袋、帳篷,但把衣服全數套上應能勉強應付寒夜。露宿加油站的提議被小老闆強烈否決,既然這樣,乾脆指著咖啡店的地板說:「請讓我睡在這。」

那是一間兼售在地農產的咖啡小店,坪數不大,裡頭功能性地擺放幾張餐桌椅。面對我冒昧的請求,小老闆滿腹為難,一臉傷腦筋的模樣。

——收留我?或者任我睡加油站?

——收留我?或者看我餐風露宿?

公布結果:厚臉皮勝利!

我終究被小老闆收留了,不過不是睡在咖啡店的地上,而是睡在他的家。原來他們家就在店鋪背面,一牆之隔。入口玄關處有架閒置的行軍床,挪開雜物便可睡人。

突然有客來訪,小老闆的父親趕緊招呼我進門,他們一家人剛吃過晚飯,正坐在客廳裡聊天看板球賽。小老闆告訴我,他原本在山下的大學念經濟,畢業後承接父親經營的咖啡店,轉眼歸鄉已經兩年。小老闆的雙親平時以養牛和出租套房為維持家計,房客是相中當地咖啡前景而移居至此的外地青年。客廳另一頭、戴著老花眼鏡的奶奶是個標準的板球迷,始終緊盯著電視裡的賽況。我們聊到護照、簽證、兩國總統選舉與任期等話題,又隨著奶奶突然迸出的歡呼,將轉移焦點到電視機上。

山頂人和農村人一樣習慣早睡,眾人在板球賽結束後各自回房。入夜後氣溫驟降,稀薄的空氣藏不住滿天星斗;小小的玄關很快被我的體溫烘暖,熱氣在玻璃上凝成露,遮蔽了窗外的星光。汗濕的身體沒洗,單車褲還穿在身上,整夜翻來覆去沒睡好,檢討自己究竟何時養成「成為麻煩」的壞習慣?旅行的人是不是都曾動過濫用他人善意的念頭?假如我的僥倖來自幸運額度的交換,那所剩的額度哪裡可查?還夠我濫用多久?

旅行至此,若要先進行一次小結報告,肯定要令誰失望了。來印度不足一個月,一路起起伏伏,欠盡人情,但若要認真計較得失,我得慚愧地坦承「對印度好感度下滑」的事實。我發現抱怨的頻率增加了,抱怨溫度、空汙、飲食、衛生、便利性、人⋯⋯以及人所衍生的各種行為,可謂全壘打等級的水土不服。為了穩定朝目標移動,勢必得承擔體能與時間的壓力,來不及代謝的牢騷與疲憊從身體蔓延到心裡,慢慢生成病根。

勵志書教導我們追尋旅行的意義,達人金句灌輸正向思考,卻鮮少有人戳破旅行的夢幻泡泡,將灰暗地帶赤裸呈現。旅行代表美好,出國就是爽,然而我們經常羨慕的,說不定只是篩選過的美好,誰敢保證每張微笑的照片都是誠實的歡欣?他們看不見汗水背後的苦勞,也看不見孤獨背後的辛酸。

所以,「印度單車旅行」之於我究竟代表什麼?說穿了或許只是自討苦吃。不過短短幾週,心頭已萌生對旅行的倦怠,很矛盾,就像千方百計加簽到一門難選的課,上了幾堂發現無法勝任卻來不及退選。我無法像運動員享受體力透支的酥麻,也無法像熱血背包客橫衝直撞,而是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非常尷尬。

我不停鑽牛角尖,想得太多,真的太多⋯⋯院裡的狗在黑暗中狂肆呼號,彷彿在與我的心聲辯論。「噓!」我聽見誰出聲制止牠們,也順勢制止了我的思緒。夜驟然靜下,燒燙的腦袋終於休眠。

清晨六點醒來,厚重的霧籠罩山谷,我點了最後一杯咖啡,喝暖身子才上路。我真心喜歡那杯咖啡,就像啜飲了山谷最清香的土壤。我由衷感謝陌生家庭的收留,卻無以回報。

點亮前燈、尾燈,登山車順著山勢過彎,晨霧隨日照漸漸消散,茶園與咖啡園撥雲見光。這天依舊是漫長且無奈的登山路程,但就在絕望之際,意志力快要悶聲斷掉之前,終於迎來鼓舞人心的下坡。一直一直、持續不斷的下坡猶如山林遲來的回應,恰似苦盡甘來的哲理,我被那股力量推啊推地,推向印度的次大陸中心。


德干高原的緯度和海拔很適合種植茶葉。
終究被小老闆收留了,不過不是睡在咖啡店的地上,而是睡在他的家。

本篇文章轉載自凱特文化 12 月出版的《丈量印度》,原文標題為〈旅行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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