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 2 月的葛萊美頒獎典禮上,抱走年度專輯大獎的不是呼聲高、討論度高的卡迪·B(Cardi B),不是去年五項獎大贏家肯德里克‧拉馬爾(Kendrick Lamar)一手創作的《黑豹》電影原聲帶,也不是強調性別議題勇敢出櫃的賈奈兒‧夢內(Janelle Monáe)。當頒獎人難掩興奮地讀出得獎者時,鏡頭帶向的是一位皮膚白皙的鄰家女孩——凱西·瑪絲葛蕾(Kacey Musgraves)。
典禮直播錄影中,上台領獎的瑪絲葛蕾,看來是完全狀況外,她不敢相信自己會與這項大獎有緣,畢竟她玩的是鄉村音樂。這是繼 2009 年泰勒絲(Taylor Swift)的《Fearless》之後,再度有鄉村專輯拿下這項大獎。雖然美國主要的娛樂產業獎項,無論是葛萊美或奧斯卡,長年都因為有偏袒白人的傾向而遭人詬病,但以白人的音樂來說,搖滾、電子音樂才是主流,鄉村只是邊緣人的角色,甚至比黑人擅長的嘻哈、R&B 關注度更低。因此今年凱西·瑪絲葛蕾拿獎,才會跌破眾人眼鏡。
聆聽傳統之聲
瑪絲葛蕾熱愛的鄉村音樂來自美國南方,專輯名稱《Golden Hour》(台譯:閃耀時刻)裡的「Golden」即是她的家鄉:德州的黃金城。距離黃金城 600 英里外,田納西的納許維爾是鄉村音樂的發跡地,瑪絲葛蕾已至此定居創作逾十年。貓王最早的唱片便是在納許維爾錄製,當時他獨樹一幟的風格揉合了白人的鄉村和黑人的靈魂。此外,巴布·狄倫(Bob Dylan)也曾到此一遊,與鄉村歌手強尼‧凱許(Johnny Cash)有過一段合作,更在此錄製了三張個人專輯《Blonde on Blonde》、《John Wesley Harding》和《Nashville Skyline》。種種音樂史上的重要事件發生,讓納許維爾成為美國官方認定的音樂之城(Music City)。
BBC 曾錄製介紹納許維爾的紀錄片《鄉村之心:納許維爾如何成為美國音樂之城?》(The Heart of Country: How Nashville Became Music City USA,暫譯),訪問在地的資深樂人——鄉村音樂是什麼?
「鄉村就是白人的靈魂樂。」這句話道出早期鄉村音樂的風格。以散文體的歌詞抒發離鄉背井、在外打拚的藍領階級心情:窮困的生活、思鄉之情,身邊的家人永遠是最大的安慰。音樂上的特色,則是節奏輕快的彈撥樂器大集合:木吉他、滑音管吉他、班鳩琴、曼陀鈴……。直到貓王崛起的五〇年代,鄉村音樂流失大量青少年聽眾,於是將目標轉向成熟的大人,音樂中才開始有了沉穩優雅的鋼琴、弦樂及和聲。
最能標誌瑪絲葛蕾鄉村歌手身分的,是她的第二張專輯《Pageant Material》。這張帶有自傳性色彩的作品,音樂上向傳統的鄉村之聲取經。她曾在專訪中坦言,之所以回歸傳統風格,是因為第一張專輯獲得太多意料之外的正面迴響,讓她必須在這波浪潮退去之前,趕緊推出下張作品,於是從自己最擅長的樂風著手。在南方小鎮長大的她,第一個拾起的樂器是曼陀鈴,12 歲時拿到人生中的第一把吉他。小時候每到假日,爸媽會載著她到地方的小場館和樂隊一起表演鄉村音樂,從西部搖擺(Western Swing)唱到約德爾調(Yodeling)(註)。當時她總是一身牛仔勁裝上場,直到現在登台演出,也從未忘記換上一雙帥氣皮靴。
《Pageant Material》音樂上雖回歸傳統鄉村,內容卻與傳統價值反其道而行,這也是瑪絲葛蕾一直以來的風格,因此有些捍衛傳統派的樂迷,替她貼上了反叛的標籤。
不按牌理出牌
她曾在歌詞裡寫道:「如果你沒在 21 歲前生下兩個小孩,那麼你將孤老終生」,反諷社會給予女性的莫名壓力。也曾在 〈Follow Your Arrow〉一曲相挺 LGBTQ 族群:「(你可以)親吻很多男孩,或是很多女孩,只要那是你想喜歡的感覺。」甚至寫了首 〈Good Ol’ Boys Club〉,表明自己不想和那群唱鄉村的好男孩為伍。
鄉村音樂出現至今,一直都是由白人男性主掌。早期鄉村音樂的傳播管道只有電台,唯有透過電台,鄉村歌手才有機會聲名大噪。然而,電台通常考慮到目標聽眾和收聽率,不太敢為異數發聲,再加上鄉村音樂的重鎮納許維爾,主要的宗教信仰為基督教浸信會,因此重視傳統家庭價值的觀念自然滲進音樂中。即便是現在的鄉村電台,仍未擺脫過去的陰影,當瑪絲葛蕾的〈Follow Your Arrow〉發行時,仍遭許多電台拒播。就連這回她拿到葛萊美大獎的專輯《Golden Hour》,於告示牌的鄉村電台榜上,也幾乎看不到一首歌得到「端得上檯面」的好名次。但若擴大計算範圍,在包含電台、實體銷售、串流等聆聽管道的鄉村綜合榜上,則曾摘下后冠。
值得一提的是,現在的鄉村音樂排行榜概況。或許可由此窺見,是什麼原因讓瑪絲葛蕾的專輯獲得葛萊美評審團青睞,成為年度專輯中唯一入圍且最終拿獎的鄉村音樂作品?
今年截至三月的告示牌鄉村單曲綜合榜前十名,男性歌手約占了八、九成,且風格大同小異,許多是有著穩定大鼓重拍的鄉村搖滾,唱法也十分類似,喜歡用上大量鼻腔共鳴、咬字特別清晰,歌曲輪廓線條剛硬。這些歌曲入榜,還能理解,但有些歌除了 MV 中出現牛仔和辣妹,歌詞中加入鄉村風景,其實本質上是流行電子,卻還能上榜,就令人匪夷所思。瑪絲葛蕾的專輯相較於這些欠缺特色或定位不明的作品,風格清晰,若一般鄉村音樂呈現出的是紮實的聲音,她的則是輕盈之聲。
迎來魔幻時刻
以往的作品,瑪絲葛蕾仍以吉他為主要配器,此次《Golden Hour》中則多了許多鋼琴的聲音,其中〈Mother〉和〈Rainbow〉甚至完全倚賴鋼琴編曲。我們似乎看到,為了讓鄉村音樂在被嘻哈、搖滾、電子舞曲占據的流行市場有突圍的機會,她和前人走了相似的途徑。又,她在〈Oh, What A World〉一曲的開頭,用上了傻瓜龐克(Daft Punk)最愛的聲音編碼器(Vocoder),包裝〈High Horse〉的則是復古迪斯可。整張專輯的聲音處理充滿空間感,這是許多時下年輕人喜歡的聲音。專輯整體聽來,像是覆上一層輕電子的抒情鄉村。
歌詞方面,她過去著重單押雙押、雙關慧黠的手法,在這張專輯收斂許多。去年新婚的她,讓這張專輯的歌詞為告白情話所填滿,有些失去鮮明的個人特色。不過專輯中仍有寫得「很鄉村」的歌,例如〈Lonely Weekend〉。這首歌無論氛圍或歌詞,都將生活在鄉下百無聊賴、窒礙難行的感覺,表達得深刻真切。
或許,無論是否出身於鄉村、和美國南方的生活有無連結,對家鄉又愛又嫌的情感,是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但若從白人男子出發,單一的敘事角度,這樣的鄉村音樂要廣納聽眾可能不容易。《Golden Hour》裡有的是幾經轉化變形的鄉村,卻未失鄉村音樂真誠、不刻意炫麗的本質,最後於歌詞填入屬於現在的價值。無論傳統派買不買單,畢竟是像瑪絲葛蕾這樣的女子,將他們引以為傲的鄉村音樂帶離家鄉,帶上了洛城頒獎典禮的舞台。
註:西部搖擺(Western Swing)和約德爾調(Yodeling)皆屬鄉村音樂的支派。前者的特色為結合鄉村與爵士搖擺,後者則是一種以呼喊方式唱歌的音樂類型。這與鄉村音樂的根源有關,許多人認為最早的鄉村音樂是阿帕拉契山的牧羊人唱的歌,約德爾調可以呼喊牛羊,也可以招呼遠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