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開交通繁忙的州際公路,我們選擇行駛在鄉間小徑或蜿蜒的山路,拜訪幾座徒步時沒機會參觀的歷史小鎮,它們仍保留著只能在電影上看見的純樸風情
「公路旅行」作為一種備受憧憬的旅行方式,自然與它強烈的文化脈絡和拓荒者情境有關。旅人委身在狹小的車子裡,手肘倚在窗邊,隨著音響流瀉的音符,緩緩駛入無限遼闊的荒野,揚起的土塵消失在無盡延伸的公路彼端,一望無際的蕭瑟、一無所懼地前進。公路旅行輪廓的勾勒並不困難,汽車作為串起文明與大自然之間的介質,也是兩種矛盾心境的橋樑,一方面提供駕駛者所需的安全感、舒適感,同時應付內心深處對冒險和流浪的渴望,滿足年輕人對「自由」的想像。
美洲新大陸拓荒時期的西進策略、近代汽車工業的興起、二戰後垮掉的一代帶動的流浪風潮、嬉皮運動的興起、早期美國汽車協會(American Automobile Association,簡稱 AAA)的推廣,加上密集的公路網和補給便利的現代設施,以及彷彿取之不竭的豐厚自然資源,綜合各種條件,美國可說是公路旅行的最佳舞台,軟硬文化深厚的實力累積,讓其他同樣擁有廣闊陸地的國家無法望其項背。
曾有一次在美國公路旅行的短暫經驗,那是 2016 年的秋天,在我跟老婆結束為期近半年的太平洋屋脊(Pacific Crest Trail,簡稱 PCT)徒步健行後,為了從加拿大返回南加州所採取的移動方式。從溫哥華搭火車到奧瑞岡州的尤金市,租了一部四人座小車,沿著極富盛名的 101 號海岸景觀公路一路往南開回洛杉磯市區。
刻意避開交通繁忙的州際公路,我們選擇行駛在鄉間小徑或蜿蜒的山路,拜訪幾座徒步時沒機會參觀的歷史小鎮。那些因為八線道高速公路開發後而逐漸沒落的小地方,至今仍保留著只能在電影上看見的純樸風情,老街上幾乎沒有遊客踏足,也少有刻意營造的觀光氣氛。我們夫妻倆總是住進最破舊、最便宜的小旅館,隔天花上兩、三個小時流連在充滿陳年霉味和歷史鑿痕的舊貨店裡,然後到當地人最愛的烘焙坊點一份肉桂捲,啜飲一杯淡而無味的美式咖啡。接著發動引擎,乾掉一瓶紅牛,繼續往下個城鎮前進。
十天的旅程,2000 多公里的距離,這段經歷成為 PCT 之外另一段無法抹滅的美好回憶。時間過了半年,我們重返美國西岸,計劃在科切拉(Coachella)音樂節結束之後再度踏上另一段公路之旅,彌補當時因時間有限未能參訪其他國家公園的遺憾,也試圖藉這機會再一次滿足對公路旅行的符號想像。
旅人沙洲|Monument Valley
從科切拉離開後旅行正式啟程,在三天之內連續拜訪了聞名世界的大峽谷、馬蹄灣和羚羊峽谷,然而我對這幾個知名景點卻略感無趣,也許是那景觀印象太過鮮明早就失去了驚喜,就像看一部不小心知道結局的電影;又或者過量的遊客讓人不耐,即使我也是遊客的一分子。而且每每走到園區內規劃好的特定「觀景點」拍照時,總覺得照本宣科的觀光方式像在讀使用說明書一樣索然無味。
這不禁讓我想起前一年在 PCT 徒步健行的日子,每天都是新的體驗、新的風景,毫無防備地向我靠近,越是深入荒野,那些美好的事情在腦海裡的烙印就越加深刻。但是公路旅行卻正好相反,我必須追趕著每個旅遊書上的景點,拍下已知的風景,然而它們卻像高速公路上飛逝而過的大型廣告,模糊又曖昧地只存在相機的記憶卡,而不是我的心裡。
帶著惆悵的心情離開羚羊峽谷所在的佩吉市,紀念碑谷在往東兩個小時車程的州界上。這是計劃之外的行程,原本只打算路過而已,但遠離了喧囂的人潮,映入眼簾的是一幕幕西部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場景,我才品嘗到那一股久違的興奮與激動。
1939 年的電影《驛馬車》(Stagecoach)捧紅了B級片演員約翰‧韋恩(John Wayne),開啟了西部電影的另一盛世,也讓片中紀念碑谷的西部風情深植人心。1969年,由傑克‧尼克遜(Jack Nicholson)主演的《逍遙騎士》(Easy Rider)也在這邊取景,本片被譽為是公路電影類型的始祖。爾後當《阿甘正傳》裡的阿甘以慢跑方式橫越美國大陸,並在猶他州的 163 號公路上停下時,背景的紀念碑谷更讓此地成為跨世代最深刻的公路印象。如果 66 號公路是一條必經的傳奇道路,那紀念碑谷應該就是公路旅行的沙洲,漂泊的旅人都會在這裡擱淺。
沈默的城市|Bryce Canyon
紀念碑谷之後又連續拜訪幾座國家公園,全都位在戶外活動盛行的猶他州。拱門(Arch)、布萊斯峽谷(Bryce Canyon)和錫安(Zion),皆以因長年侵蝕作用所形成的特殊地貌為賣點。
布萊斯峽谷的特色景觀是由沈積岩組成的石柱群,因著岩層組成成分的不同,高聳的石柱會呈現出橙色、紅色和灰白色的變化,在日出或日落時隨光線的變幻綻放不同的色彩,從遠處看像是燒得發燙的石柱,不知情的人會以為裡頭熱得像烤箱一樣。
但是 4 月的布萊斯峽谷氣溫仍然很低,白天平均溫度約 20ºC,入夜後則降到 3ºC,一些太陽照不到的陰暗處都還有白白的積雪,視覺感和體感的衝突都非常強烈。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天抵達峽谷後馬上下起陣陣小雨,接著小雨變成冰霰,然後大風一刮就演變成一場超乎想像的大雪,結果兩個小時後天空再度放晴,藍天白雲和刺眼的陽光與方才的風雪對比,簡直是天堂與地獄的差別。
除了可看性極高的「女王花園小徑」(Queens Garden Trail),園區內另一著名的「沈默之城」(Silent City)是一座巨大的環狀石林,從邊坡俯瞰,密密麻麻叢聚的模樣像極了城市裡林立的高樓大廈,在清晨日出第一道光的映照下,竟有幾分如建築師高第鬼斧神工的魔幻色彩。
結束一整個白天的健行活動,在太陽下山後推開沈重的木門,走進園區內唯一一棟大型木造旅館。大理石砌成的壁爐裡有成堆的柴火燒得正旺,一位坐在古董皮椅的老先生給了我一個撫慰的微笑,他說快進來坐坐吧,外頭很冷的。我選了一處角落的位置喝杯熱茶,等手機和相機的電充飽後,回到車上把睡墊和毛毯鋪平,等待翌日黎明的日光將沈默的城市喚醒。
鹽湖城炸子雞|Salt Lake City
為了搞定新書《步知道》的校稿工作,我們撥出旅行空檔在鹽湖城停留五天的時間,除了到咖啡廳用無線網路傳檔案,其餘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有霉味的旅館裡。這座百年前由摩門教徒拓荒建立的大城市,給人的第一印象其實有點死板,不像其他一線城市那麼熱鬧喧嘩,總能在邊緣尋得一些脫序的刺激感。相對來說,鹽湖城井然有序的城市印象比較像小時候班上的模範生,看來友善但反而不是那麼容易親近。
春天的猶他州山區仍有許多積雪,市區又濕又冷,細雨紛紛、烏雲罩頂,很像台灣的梅雨季。所以天氣一放晴我們就立刻離開發臭的汽車旅館,驅車到北邊一點的羚羊島州立公園(Antelope Island State Park)看夕陽。連續降雨兩天了,所以短暫放晴的天空看來特別清澈,遠方的瑟斯頓峰和幾座相鄰的山峰上都還有嚴冬未退的積雪,和大鹽湖的倒影連成一氣,斜照的夕陽把水面映照得閃閃發亮,從幽幽的湖岸看過去實在美得讓人心碎。
寧靜的羚羊島上隨處可見美洲野牛(Bison)在草原上兀自吃草。牠的喘息聲非常低沉,移動速度也很緩慢,卻又能感受到牠體內充沛的爆發力,好像隨時都會被它蠻橫的力量制服,所以我們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等牠靠近。
天黑後返回市區,二度回到中國城區的「香港酒樓」用餐。說是酒樓,其實也只是一間普通的中式餐館,由三位來自廣東的姐妹經營。二姊和三妹的個性有點冷淡,但是多聊兩句後也能看見不那麼職業的笑容。大姊性格比較活潑,熱情地介紹幾道店裡的拿手菜,我聽從建議點了半隻炸子雞。三姐妹身上那套發出綢緞光澤又沾滿污漬的唐裝,在陌生孤獨的城市裡顯得有些詭異卻又親切,和那隻雞的味道一樣,沒有想像得那麼好,但是溫度很足。(下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