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為了走得更久遠 圈外的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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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跟定期追蹤這個專欄的朋友們說聲抱歉,這期本來預定要寫關於相機與攝影的文章停擺了,取而代之,你收到的是這封我停下工作跟你談心聊聊生活的告白書。

今晨起床後,我照例抓緊空檔上桌趕稿,但一股強烈的意識襲來,那是一種身體正在跟我坦誠說話的單純「知道」,知道無法再繼續目前的生活步調而不讓它受傷害。昨晚沒有完稿,我一反常態不再用意志支撐,一躺下就昏睡到剛剛才醒,事實上身體累到已經無意志可言,一早腦袋還在昏痛。我《週刊編集》的稿子還在螢幕上等著,這很不尋常,以往我的意志總是占上風。不尋常的還有,我三年多來的教學日子這週終於破例請了兩天假,心底知道請假不是為了工作,而是聽從身體的請託。因為它感受到危險,很像我多年前徹夜竟日拚命工作然後突然失明的那前一刻,那次失明後開了五次刀才救回現在堪用的雙眼,我不想在這幾年的努力終於要統合收尾的前夕再發生一次那樣的遺憾,在摔倒的地方愚蠢地再狠狠摔一次。

昨天早上我仍勉強上課,想說談的是我熟悉的主題「馬克思」,但上課才沒多久我就整個被拔掉插頭,腦子一片空白無法接收任何字句,「你剛講到馬克思」我腦子裡一直這樣提示,好似連這斷訊前的最後一個線索都講消失,但再怎麼努力想也沒有用,手機到了「圈外」毫無訊號。昨天「志工」偉婷來跟我討論怎樣幫我,她在白板上劃下 DxS Lab (社會×設計研究室)待辦事情的心智圖(mind map),很難想像一個人真的敢「發願」扛這麼多的事,我自己看了傻眼,但她說還沒畫完呢!聞言只能苦笑。

五年前我還是中研院社會所的研究員,有一天想通了,繼續下去只會離我 18 年前剛踏入時抱持的知識人理想愈來愈遠,我聽到柏拉圖在洞穴門口招呼我的聲音:「出口在反方向!」於是辭去了那人人稱羨的工作。失業增加了繼續研究的困難度,但是並沒有減少我的研究強度,我天天都在田野,從遠距之外研究設計,到進入設計學院貼身研究怎麼教設計,閱讀寫作與思考的範圍不斷擴大。想要靠一個人的力量,逆向於台灣產學體制的慣性,創造一個「知識生產的個案」,形成一個設計跨社會(DxS)的槓桿,確實是從「自不量力」為起點出發的夢想,三年來默默努力,考量我「一個人」的資源有限,回頭看時才發覺真的已經做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其實到現在為止都還是熱身,我真正想完成的事現在才剛要開始,但……我真的必須喊停,必須放個假專心休息,並且好好整頓家庭生活,在衝刺前給自己一點時間與空間喘息。

窗外此刻正下著雨,連想要就近上七星山,讓自己短暫脫離工作,都因一再的「及時雨」而被迫中斷,加上半年來連續幾次登山團的流團,這漫長無止境的工作就這樣一直壓迫身體,直到今天必須承認「日子不能再這樣下去」,現在的我連個像樣的睡眠都找不到啊,該是聽從身體的聲音放緩步調的時候。過勞的不只有我,還有家人,女人放不下工作,上進的男人都可以理解,理解的男人都願意支持,而JFK 繪本屋就是我「趁離開中研院的失業空檔」送給太太  Febie 築夢的禮物,「妳先放心追求夢想,我接著就跟上」。

書店經營奇蹟似地上了軌道,感謝五周年裡許多大小朋友的疼惜。不過「我們的家」卻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失控,最後連個可以站著呼吸的像樣空間都沒了。曾經因過勞失明的經驗教會我一堂課,「孩子與家」可以救我們自己,讓奮力在工作中追求成長的我們從迷思中警醒,但前提是你必須要讓出空間給「家」,去控制住工作的魔咒與過勞的陷阱。

沒有一部車子可以只有輪子與油門,而沒有煞車上路,想要飆車就更是需要懂得活用「煞車」。許多女性主義者錯了,他們控訴甚至嘲諷「家」,以為那是在服務中產階級的男性利益,但「家」的變化如此巨大(或許該感謝她們的努力),她們還在它的周邊盤繞喊話不想放棄躲貓貓。看看這些「家庭主夫」的處境不都只是鏡像?只有「家」才能夠讓上進的男人與女人對工作適度喊停「回家」,讓「家」有機會成為工作的最佳夥伴,「打造工作與生活平衡的好家」,這件事只有男人與女人「一起」才能辦到!所以,放下鍵盤,安排一次家庭旅行有其必要!(畢竟我是個異性戀者,但這些關於「家」的文字不該僅適用於此。)

我想要謝謝好幾位自願幫我的朋友,首先是最近出現的天使「志工」,廖偉婷在工業設計協會當了六年的副秘書,六年間經歷了 205 個專案、36 檔展覽、101 場工作坊的她在離職前一週突然跟我聯絡,跑到我在實踐大學的 DxS Lab 研究室來找我,說她終於沒了工作,想接著來看有什麼事她可以幫得上忙,而且昨天還真的出現報到,開始大才小用地用她專案管理的長才幫我接管一些事情,眼看 DxS Lab 這家我「一個人的虛擬公司」終於將有個專業的「經理人」,謝謝偉婷的熱情義助。我跟她說:

「要相信夢想,
相信夢想是唯一的真實之路,
然後路,
就會真的為妳敞開。」

這話她不需要問我為什麼,因為證據就在她身上。

我看那被偉婷快速畫滿圈圈與剪頭的白板,注意到更多路上的天使。明璁與明翰分別跳了出來,答應幫我編輯來催生兩本新書的出版,2019 年底我將近兩年在《週刊編集》的設計個案將集結成書,接著 2020 年初我在《La Vie》上關於民藝的專欄也會用書的形式來展示完整的面貌。所以往前看,即將要來我的「設計跨界講座」(DxS Forum)演講的《La Vie》主編 Janet(敘潔)與《週刊編集》的主編 Fines(取中)是我生命中更早來臨的貴人,信賴與支持之下,給了我自由揮灑寫作的空間可以築夢,不然未來半年的天使「雙明」也沒有材料可以接手編書。

善意的因緣種子還可以往前追溯到更早,五年前,我揮別同事帶著他們的鼓勵隻身步出中研院,二十多年來伴隨我出國回國所累積的書籍充棟,令人感傷地這些書只能跟著出門,還好有奕成兄慨然允諾領養遺孤,現在它們都安然地藏身在大稻埕的書香會所——《讀人館》(Reader’s House)。

然後我剛送走一批書,開繪本書店卻要迎接另一批。書店開幕的第一批書,很多人聽了大概還不相信,竟是遠渡重洋,來自日本最大的繪本專賣網站《繪本 NAVI》!社長金柿秀幸是我七年前在日本研究設計時訪問的業界對象,他跟我年紀相仿,上一個工作是跟造訪時的我一樣日本 MIZUNO 情報總研的「研究員」,一樣有個跟我兒子年齡相近的女兒,三人小家庭,我們一談起來惺惺相惜,訪談一延再延最後變成好友。

他為了讓自己成為一個「為家人帶來笑顏的父親」而毅然放棄優渥的工作,把在日本創造一個愛家好父親的創業模範當成夢想奮鬥!我們都沒有想到,不到三年後,我也離開研究員的工作,為了太太(Febie)、孩子(Kaya)還有自己的夢想,開了以家人英文名字首字母為名的「JFK 繪本屋」,是的我竟然也成了繪本書店的創業老闆!我們第二次見面,便是他在百忙中抽空帶著一位經理,第一次飛到台灣便直奔那時在大稻埕準備就要開幕的繪本屋,一整批空運寄來的書以及一個有書店 Logo 的木製機器人當見面禮,還脫口而出「Jerry 的書店如果倒了,是我的責任!」這樣日本男人熱情豪邁的「意氣話」,還好這比起巨鯨《繪本 NAVI》簡直如小蝦米般的「JFK 繪本屋」五年後還安然健在(揮汗)。想想,這樣一家規模比日本 Amazon 的繪本部門還要龐大的網路書店,竟然只因為社長「男人的義氣」特地開個小徑做這個跨國實體書供應的「奈米」生意,而這筆「創業貸款」他一直要到兩年後「確定書店站穩」才肯收下!

JFK 繪本屋。(圖/鄭陸霖)
JFK 繪本屋。(圖/鄭陸霖)

包裝好遞上給太太的繪本屋禮物後,我接著的一個人日子成天在家裡的廚房餐桌上工作,失業在家沒有薪水、沒有研究室與助理、沒有書籍資料的苦鬥日子,開關冰箱之際想著怎樣在台灣啟動「一個人」不靠國家、知識生產的「另一種可能」?是的,看那時的我,任何人都可以順手拿到充分的理由質疑這個瘋子離開中研院能做什麼「學術夢」,我碰到質疑時也不知道怎樣反駁。

然後,天使再度現身,「行人文化實驗室」的社長周易正與他身旁那群跟我一樣愛做夢的編輯朋友「竟然相信我」!他/她們熱情地靠近給我溫暖的支持,然後一群想看到 Jerry 的瘋癲夢想實現的義助者在他們的號召下奇蹟似地跟著出現!讓我可以在山窮水盡的井岡山上重新發動引擎,從書寫民藝開始,活絡「民間學者」的筋骨讓他「把夢想當一回事」地準備上場。沒有這群人,敘潔與取中也沒有兩年後繼續拉著我往前跑的棒子可以接。然後,我很高興,那個過去叫做「Cultural Drive」的義助寫作計畫終於要在 2020 年完成了,我終於可以在自我流放後的第五年給「出發點」的「初心」一個交代。

總之,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在我四周發生,夢真的存在而且還會感染,一個人的夢可以繁殖碰撞出更多的夢,但就在這個即將歡呼收穫的季節來臨前,我的身體給我提醒,叫我該先休息一下,這次我想要聽從它(你/妳也應該),重新料理好家庭生活與自己的身體再出發!這一期我想先學著放下一些事情,專心在 DxS Lab 裡外天使朋友們的幫忙下,把核心該做的事先做好。其實,我偏好的做學問方式並非現在這樣,我喜歡在靠近現場的地方觀察思考,等到書的出版順利上軌道後,想到台灣處處走走,像我心儀的柳宗悅與他 1920 年的民藝好友們一樣,在收集故事之旅途中寫作創作、發展成一群人的民藝運動啊!

DxS Lab 社會×設計研究室。(圖/鄭陸霖)
DxS Lab 社會×設計研究室。(圖/鄭陸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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