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還記得香港的哭聲?
誰還記得,張雨生唯一一首正式發行的台語歌,就是楊德昌1996年電影《麻將》的主題曲〈去香港看看〉;誰還記得,《麻將》中有一個角色,就叫做「香港」。飾演詐騙集團成員的唐從聖、張震和柯宇綸,在 MV 裡和張雨生狂飆搖滾,飾演黑道老大的吳念真譜的詞如此寫道:「若要香港噯看乎真,好空仔儘量拼,歹空走代先。你若貪爽一直撞,就會悽慘落魄,賠了夫人又折兵。」(若要香港得看清楚,好康的儘量拼,壞事就先跑。你若貪圖高興一直衝,就會淒慘落魄,賠了夫人又折兵。)
王家衛《阿飛正傳》片末的梁朝偉在1997回歸的前一年被剝奪了所有的成熟浪漫屬性;在楊德昌的《麻將》裡,成了張震飾演的乳臭未乾至令人作嘔的小白臉,先用美色擒住女人,再讓集團掠奪女人的性。Alison 絕望地試圖阻止香港離去,「你不可以走,我會崩潰的!」香港問道:「什麼是崩潰啊?」這句台詞的極端恐怖在於背後的純粹他者性,在於我們幾乎無法指認說話者為一個「主體」。是直到他試圖獵捕的香港女人 Angela揭露自身為一個更大的掠食者,「香港」反過來被三個「香港女人」蠶食鯨吞,往他的嘴裡塞進再也塞不下去的小籠包,創傷才在這時擒住了「香港」,主體在這一刻誕生,從喉嚨裡嘔出來的小籠包,伴著香港的哭聲,鏡頭滑過台北城市的黑夜。
〈去香港看看〉的英文歌名,今日看來已太過殘忍:〈Whatever Happen to Hong Kong〉(直譯為:無論香港發生什麼事)⋯⋯
台商、一國兩制、天安門
楊德昌九〇年代最重要的洞見,在於他將他的本地問題放在「全球價值鏈」中思考,儒教社會(台灣、香港、中國)在與全球價值鏈的鑲嵌中爆富、失序、困惑,1994年的《獨立時代》的英文片名因而是「A Confucian Confusion」(儒者的困惑)。
是在這樣的洞見中,楊德昌積極地意識到了一群人:台商。
在《麻將》中,紅魚和小活佛「借道『香港』」進行掠食,不只是空泛的亞洲價值之惡,或更是幽微隱射同一時間,吳介民在《尋租中國:台商、廣東模式與全球資本主義》一書所描述的台商和港商在八、九〇年代「借道香港」,銜接國際買主(西方世界)和尋租發展的中國,合力剝削中國民工的這條剝削鏈。
而他們早在《獨立時代》中,透過阿欽這個角色粉墨登場。
阿欽在《獨立時代》的出場,便是本來和朋友在西安和「黨委」唱 KTV 覺得無聊所以先回台灣,當時廣東模式的尋租資本積累正要在中國遍地開展,而台商也在尋租;他們的特殊租值,被楊德昌表現在阿欽脫口說出的三則(如今看來也太過殘忍的)「一國兩制」笑話。
第一則,是阿欽和「幕僚」Larry 誇耀自己和未婚妻 Molly 貌合神離的婚約(財團聯姻)好得不得了,在統一前是「一國兩府」,在結婚後是「一國兩制」(Larry 同時覬覦著 Molly)。第二則,是阿欽喝醉了,發覺 Molly 可能不愛他,Larry 提醒阿欽自己為他發明的「撐死政策」:「她愛吃什麼,就餵她吃什麼,餵到她倒胃口,餵到她撐死⋯⋯Molly 再也沒有藉口出去獨什麼立!」(Larry 並順手把阿欽的鈔票收進自己口袋)。第三則是阿欽剛打了被 Larry 栽贓的 Birdy 一頓,阿欽理直氣壯的說:「非禮我老婆,怎麼講,分裂我的國土!」
吳介民在書中曾寫道,「1989年天安門事件之後,中國遭受西方民主國家經濟制裁⋯⋯為了突破西方封鎖,熱切向『華僑資本』招手⋯⋯許多台商逆向操作,加碼西進,在台灣造成一波沸沸揚揚的『大陸熱』。」(註1)
Molly 和小明上床後因為他的懦弱而吵架,小明反過來質疑 Molly 不敢面對和阿欽的關係,Molly 拋下一句「我和阿欽很正常!」小明自言自語,一連串的「正常」:從出賣朋友、老爸貪汙,到義和團、文革、天安門、一統天下,通通正常。
《獨立時代》的「撐死政策」,在《麻將》中的「香港」抵達了邏輯結果。鬧劇成為恐怖,恐怖成為鬧劇。
當生活逐漸成為恐怖的鬧劇
《麻將》末尾,香港的哭聲被銜接到了英國魯蛇馬克的笑聲,看著車窗外的夜市街頭,馬克如此評論:「⋯⋯十年後,這裡可能會成為世界的中心,西方文明的未來將立足於此,而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麼嗎?我們研究過歷史,19世紀是帝國主義的輝煌時代,那你等著看21世紀⋯⋯」
我們不知道馬克是不是已經隨著全球價值鏈的移動轉移陣地,但有一點是清楚的,當我們愈來愈像是生活在《獨立時代》和《麻將》的瘋癲中、當愈來愈多的角色從電影中逃逸出來,試圖作為政治代理人在世界上演他們恐怖的鬧劇,我們從未如此需要回歸楊德昌,尤其是他在這兩部當初沒人想看的電影中的洞見和座標。(註2)
註1: 吳介民,《尋租中國:台商、廣東模式與全球資本主義》,P.4。
註2: 林文淇,〈麻將:楊德昌的不忍與天真〉,《我和電影一國》。其中提到《麻將》當年只在四家戲院上映,幾天就秒速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