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濫」、「通婚」、「被取代」:多數族裔為何會為虛假的恐懼而暴走?

歐洲極右翼、亞洲民族主義、白人恐怖主義接連崛起,占據主導位置的多數族裔卻成了攻擊火力最猛烈的一方。類似景況在世界各地上演,而它們背後卻有著一股相同的力量在推動


去問任何一個斯里蘭卡多數族裔的成員:為何這個國家似乎為了種族和宗教衝突而備受煎熬?這些衝突在駭人的伊斯蘭恐攻崛起下逐漸復甦,而你通常會得到同一個回答。

他們會說:我們在為我們的生存而戰。雖然在當地人口組成和統治黨派中,多為佛教徒的僧迦羅人占三分之一,但許多僧迦羅人仍將自己視為四面楚歌的少數群體。

「他們在試圖摧毀我們,請轉告政府單位裡的人開始採取行動,」具影響力的年輕僧侶奈利迦拉・達瑪拉尼(Nelligala Dhammaratne)回憶起去年針對該國穆斯林的騷亂爆發之前,他的佛教信眾曾這麼對他說道。

2019 年4 月,斯里蘭卡可倫坡,多為佛教徒的僧迦羅人占該國三分之一人口。(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這種恐懼並非斯里蘭卡所獨有。環視全球,多數族裔愈發頻繁地將自己視為處境危殆的少數。

這樣的動因(有時也被稱作「多數族群的少數情節」)被視為歐洲極右派、亞洲民族主義,以及美國和紐西蘭白人恐怖主義崛起的主要因素。

這股潮流背後的驅力常比斯里蘭卡內戰史更加隱晦,但所造成後果同樣嚴重。人口變遷、全球互聯,甚至是民主的崛起,都讓多數族群感覺自己的主導地位受到危及,連帶產生對少數族群的恐懼(有時是攻擊)心理。少數族群的存在被視為一種存在威脅。

衝突的循環

有一個經典,且極具警世意味的案例——北愛爾蘭。

六〇年代,社會壓力引爆成為人們所知的直接戰鬥:北愛爾蘭問題(The Troubles)時,北愛新教徒在人口數、政治、經濟上都占有主導地位。但若將整座島(包含愛爾蘭共和國)視為一個整體,他們便是少數,這助長了一種人口危機感。

「北愛爾蘭新教徒最原初的恐懼,是他們會與羅馬天主教徒通婚,」時任北愛總理特倫斯・奧尼爾(Terence O’ Neill)在衝突爆發時說道。「就這麼簡單。」

其他人則說,天主教徒是由梵蒂岡所策劃的國際陰謀的一部分。

斯里蘭卡的動因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斯里蘭卡內戰期間,僧伽羅人與來自坦米爾少數民族的分離主義者作戰。由於鄰國印度有大量坦米爾人社群,僧伽羅人便感覺敵眾我寡,這使得他們有種遭圍困之感,加深了雙方之間的分歧,而此分歧持續得要比戰爭更為長久。

近來,僧伽羅的佛教徒將斯里蘭卡的穆斯林少數族群視為全球穆斯林陣營的先鋒。對於穆斯林正設法超越並取代他們的恐懼,最終導致了去年的動亂。

國外勢力或少數族群出生率相關的陰謀論,往往是驅使自對於一種更真實的變化之恐懼:喪失地位。現代民主要求少數族群得享有同等權利和機會,對於傳統上掌控權力的多數族群而言,這感覺就像是一種威脅。

攸關存亡和宗派衝突的恐懼,可能是一種自我實現。

六〇年代的北愛爾蘭仿效美國,快速推動天主教徒的公民權;有些新教徒感覺這就像是一場為了超越他們所進行的、更大的天主教陰謀的一部分。

強硬派的新教徒煽動對立陣營進行暴力示威,導致兩邊都發生暴亂,而他們將此視為一種自我防禦。作為回應,更多的天主教徒加入暴力共和陣營;看似驗證了新教徒最深處的恐懼。如此針鋒相對的循環持續了數十年。

兩邊和解後,又過了許久,現在天主教和清教徒的人口已近乎相同;而那種少數族群所共有的委屈憤懣、居於弱勢的感受,則持續存在。暴力循環亦然。

4 月初,當新愛爾蘭共和軍(New Irish Republican Army)對警方開火時,記者莉拉・麥基(Lyra McKee)中彈身亡。該組織發布道歉聲明,將此事稱為一次過失。

一個更緊密、更競爭的世界

這些衝突動因正在全球範圍內崛起,而不僅是當某一群體在全國占多數、在地區占少數時。

2013 年,被問及佛教徒對羅興亞穆斯林的暴力行徑時(後來演變成種族屠殺),緬甸實質領導人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以暗暗警告「全球穆斯林勢力」作為回應。「這股恐懼不只存在於穆斯林之間,也存在於佛教徒這邊,」她說。

科技變革可能也在這些恐懼之中發揮作用,而恐懼心理正在亞洲帶起一陣宗教民族主義風潮。世界比過去更緊密相連,因此感覺似乎小了很多。與任何宗派暴力有關的文字,不論相距多遠,都能在社群媒體上迅速散播,讓人感覺受到威脅和被超越。

2017 年 9 月,羅興亞難民橫渡納夫河到孟加拉,身後的緬甸家鄉遭大火吞沒。(Adam Dean / The New York Times)

根據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家傑克・斯奈德(Jack Snyder)的研究,長久以來被視為是推動種族和諧的民主崛起,反而可能正在引發主流族群的反彈。

當民主成為全球準則,多數族群發現自己處於一股不斷加劇的壓力之下,促使他們與少數種族分享權力。他們甚至偶爾在選舉中失利。

伴隨喪失地位而來的焦慮,可能以恐懼呈現,不論那所謂「被超越」多麼無憑無據。在那些管制鬆懈的國家,這可能會導致暴力,也可能使得民主一度快速散播的進程停滯下來。

「我們經常在民主化和選舉權日益增長的時刻看到這種現象,」倫敦大學學院政治學家凱特・克洛寧・富曼(Kate Cronin-Furman)說,並舉例「針對羅興亞人的恐怖暴力行為,就是在緬甸民主化的進程推展之際爆發的。」

白人的反彈

在歐洲右翼民粹政黨的支持者中,常能聽到與斯里蘭卡僧迦羅人出奇相似的恐懼。

我們會在德國另類選擇黨和法國國民聯盟(National Front)的集會中聽到:歐洲的穆斯林很快便會超過非穆斯林人口,而且他們將在歐洲執行伊斯蘭教法。

西班牙極右翼政黨聲音黨(Vox)的一位領導人,在去年 9 月的一場集會上警告「伊斯蘭入侵」。聲音黨甫於今年 4 月首度贏得議會席次,並支持增加西班牙裔生育率的政策。

許多白人接納多元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但對那些將白人優勢下滑視為顛覆政權的人而言,任何少數族群人口的成長,都會被看作是一種攻擊。

愈來愈多研究指出,在美國——這個預計在 2050 年前白人人口會少於五成,成為「少數族群占據人口多數」的國家——此一情緒可能推動美國政治進行重大變革。

紐約大學的莫林・克雷格(Maureen Craig)和耶魯大學的珍妮佛・利奇森(Jennifer Richeson)研究發現,甚至是只讀了一篇關於人口變化新聞文章的美國白人,也會表達出「對拉丁人、黑人,和亞裔美國人更多的負面態度」,且「更慣性地表達傾白人/反少數族裔的偏見」。

當研究者告訴實驗受試者,白人在政治文化上仍會擁有主導優勢時,上述效果便消失了。

其他研究則發現,當美國白人瞭解到這些人口變化趨勢時,他們對移民、優惠性差別待遇、福利支出和健康照護支出的態度會變得較不支持,而對軍事支出及川普所推行的措施則更加支持。

在美國 2016 年的一份民調中,57% 白人認為「今日白人所受歧視和黑人或其他少數族裔所受歧視一樣,都是同等嚴重的問題。」

2017 年 8 月 11 日,美國維吉尼亞州夏綠蒂鎮的白人民族主義者聚會,一個男人舉起單臂行納粹禮。(Edu Bayer / The New York Times)

「取代」之憂

白人和其他任何種族人口一樣,受制於同樣的壓力。對淪為少數的恐懼會招致暴力。

愈來愈多的白人民族主義恐怖分子,反複引用「取代理論」。該理論稱猶太人為了摧毀白種人,正在策劃大規模移民行動。

2017 年在美國維吉尼亞州夏洛蒂鎮舉辦的「團結右翼集會」(Unite the Right)上,在白人至上主義者拿著火炬在維吉尼亞大學校園遊行時,他們高呼口號:「猶太人不會取代我們」。

在紐西蘭基督城兩座清真寺殺了 50 人的布朗頓・塔朗特(Brenton Tarrant),將移民和白人的低出生率描述為「對歐洲裔人民的攻擊,而若不加以打擊,最終將為歐裔帶來徹底的種族和文化取代。」

今年 4 月中,一位槍手在美國加州波威猶太教堂開火。一份被認為是槍手所寫的文件(註)也傳達了相同的恐懼:人口取代。


註:波威猶太教堂槍擊案兇手約翰・厄尼思特(John Earnest)疑似留下了一篇長達 9 頁、名為「公開信」(A Open Letter)的宣言,說自己攻擊猶太教堂是受塔朗特啟發。作者寫道,「我願意犧牲自己的未來⋯⋯為了我的人民」,並聲稱猶太人試圖「毀滅」白人。他說自己不是恐怖份子,而是一個想要「幫助治癒他人、彈鋼琴」的「正常傢伙」——並對自己的行為不感到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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