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認真編織時》是日本導演荻上直子甫獲得柏林影展泰迪熊評審團獎肯定的新作,延續其擅長鋪墊日常生活細節的敘事風格,緩緩營造出她所經驗與觀察到的日本社會。她電影中的角色,總是懷抱著某種信念,並透過特定的空間與事物來實踐——像是《海鷗食堂》那活力充沛、陽光飽滿的北國餐廳;《樂活俱樂部》那間海濱民宿,吸引著來自各地、意圖躲避人生低潮尋求安慰的人們;或是《吉貓出租》那幢滿室可愛貓咪、療癒人心的老宅。
荻上直子並非意圖呈現美好的日式生活況味,她關注的,皆是被視為「與主流社會脫節」、被原本生活排擠的「異己」,他們是內心渴望被理解但不善社交、與貓咪為伍的女孩,是遠離家鄉獨自前往北國的女子,是一個個從繁忙都市生活中登出的男男女女;他們曾謹守著人與人之間的分寸,小心翼翼地過活,在恰如其分的外裝底下,勉力維持生活的平衡,但其實,在那背後卻是遍體鱗傷。
《當他們認真編織時》從一位女孩的視角出發,荻上直子再次探問其始終關懷的母題:「我們是否擁有面對『異己』的能力,並與之共存於同個社會?」電影中的每個角色都有缺憾,缺憾又牽動著另個缺憾,這些關係將彼此巧妙地勾連起來。女孩的母親不是一位「典型」的母親,她時常離家,一離家便是好幾十天不見蹤影,女孩早已習慣三餐以便利商店的飯糰打發;在學校,她遭受同儕的嘲弄,但同時她也不喜歡那位因陰柔氣質而被排擠的男同學,亂糟糟的生活狀態,一切都在女孩借宿舅舅牧生家,認識了牧生的同居人凜子後而發生變化。
凜子,是一位經過變性手術從男性轉為女性的跨性別者,她有著一手好廚藝,白天在養老院工作,照料著牧生那罹患阿茲海默症的母親,晚上則回到家中代理母職照料女孩;她待女孩視如己出,為她做愛心便當、陪伴她入睡、全家人一同出遊賞櫻,女孩沒擁有過的母愛,凜子毫無保留地給了她,而凜子沒能擁有的孩子,女孩稍稍彌補了凜子的遺憾。凜子以她的溫柔與善良,為表面正常但實質破碎的家庭兩端,搭起了愛的橋樑;而女孩從凜子那邊接收到的愛,也同樣反饋並傳遞到她那因為陰柔氣質而被同學、母親棄嫌的男同學身上。那枚在出生年製成的幸運硬幣,成為女孩有餘裕愛人的具體表徵。
導演荻上直子透過這些角色暗示著,若非凜子的母親在她青春期面對性別認同的困境時便給予全然的理解與支持——為當時仍名為「凜太郎」的男孩購買女性內衣、以毛線編織一對小巧可愛的粉紅乳房、在她遭受外人不友善的對待時挺身而出;若非如此,凜子恐怕不會是今天的凜子,其他人也不會因為遇見她而蛻變。而這一切變化,都在牧生與凜子的屋子裡發生,那是一個療癒人心的空間——有美味的食物、好玩的電動、舒適的沙發與床舖,以及滿滿一整簍毛線縫成的「彩色雞雞」,那是凜子舒緩情緒的方式,每當心情鬱悶、難過,遭受不友善對待時,凜子便會打起毛線,將那些不愉快的事物通通織成色彩繽紛的長條狀物,它象徵性地成為凜子割去的陽具,在編織了108個之後,將它們通通燒去,替過往的自己超渡與告別。而這也成為電影中連結起女孩、牧生和凜子三人,相當私密且動人的時刻。
荻上直子的電影們,談的便是人在那些特定空間之中,與其他生命相遇,所產生的蛻變,那過程像是節奏鬆散的另類儀式,受傷的靈魂在其中昇華、重新找到自己與他人、與世界的連結,以溫柔而堅定的姿態,度過人生卡關的環節。
此外,出現在電影中的各種「母親」以及「母親與孩子」之間的關係,形成了有趣的呼應和對照,有些關係可能一輩子都難以和解,有些關係最終以另種方式連結,有些關係其實一直都在,只是以一種幽微的形式呈現。罹患阿茲海默症的老母親嘴邊常哼著的歌謠,潛移默化地在世代間傳遞,它像是不證自明的關係印記,呼應了荻上直子想透過本片述說的,某些事物無需理由,便自然而然存在,我們只是需要找到可以互相連結的方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