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而然劇團 2014 年曾搬演波蘭劇作家瓦恰克(Michal Walczak)的劇本《沙地》(Piaskownica),筆者當時有幸觀賞此版本的演出,導演卡霞(Kate Stanislawski)精簡化台詞、以表演呈現人物互動間的張力之手法使人印象深刻,五年後原班人馬再次演出同一劇作,開場就創造與五年前相比全然不同的觀戲體驗,呈現劇團在訓練方法與文本解讀上更完熟的地方,成為一個更獨立於原始劇本的作品。
《沙地》呈現「他」與「她」兩個角色在沙地中玩耍的片段,介於童言童語和用詞晦澀的台詞使得劇本對導演和演員而言,具有高度開放性,究竟「他」與「她」是什麼樣的存在,成為導演、表演詮釋的重點之一。在自然而然劇團的版本中,兩個角色始終是「混種」的存在,是大人也是小孩,是人也是動物。
瓦恰克的原劇本中,透過語言塑造的針鋒相對和對波蘭現況的隱喻固然精采,但此次導演選擇不同的取徑,專注於呈現男女關係中的政治性、暴力和可能的愛,刪去了大部分具有精確聯想指向的台詞,以更趨近象徵語言的方式呈現角色的潛意識生活。至於角色,相較於原劇本女孩米莉(Milka)與男孩亞伯力克(Alberic)氣焰不相上下地在「沙坑」爭奪領地,演出中「她」一上場,即被「他」一個小小威嚇嚇得四腳朝天、動彈不得。而女孩的上場也不只是「往沙坑走去」這麼簡單;在五場戲之間,女孩在門與沙坑、成人步伐三步的距離間,是寸步難行,她如同一個怪物古怪地爬上場,總是在還沒碰到沙坑時就被嚇得裙子都快翻到臉上。
這是一個求饒的姿勢,將柔軟的腹部露出,不堪一擊,而稍後也是藉由這個姿勢使得男孩發現女孩「兩腿之間沒有東西」。於是這個刺激與反應的關聯不僅是天真的求饒與害怕,還使人想到某種屬於雌性生物的本能。裸露性器有時目的不在引誘,而是使人發噱或驚訝,女性兩腿間的那道「傷口」意想不到地露出時,總是帶給男性驚嚇的反應,這種「不正常的、有缺陷的、空空的」裂口讓人害怕,但好奇隨之而來,並意識到「我們並不一樣」。
在這之後男孩似是做了一場春夢,夢見女孩古怪的春色之舞,這「像個女人的孩子」引起他的興趣,他開始試著將她加入自己的蝙蝠俠遊戲中,也在有界限的情況下與女孩分享沙坑。第三場戲的最後,男孩即使說了「我們不能一起玩」,但卻表達自己真的不在意女孩「洋裝底下沒有東西」。但他們在同一個沙坑中互相干擾,他們對於彼此的遊戲進行了批評,即使在同一個沙坑,他們總無法玩在一起,甚至連要稱這個地方為「沙坑」還是「沙地」都沒有共識——他們「語言不通」。
不過有些樂趣總可以一起分享。劇本中男孩慫恿女孩抽了一支菸,兩人就著菸閒聊。在演出版中,男孩女孩輪流一口口吸著菸,女孩從一開始的懷疑到後來近乎狂喜地享受。抽菸是一種不必要卻使人歡快的休閒活動,它同時又得是祕密的,對父母的一種反叛,這通常是人們建立家庭以外之關係的第一步;而祕密使兩人變得親密,這行動中也包含身體的娛樂,他們分享一根菸,不用語言就因能理解對方的體驗而結成同盟。這也許是為什麼有時男人與女人在言語上碰到瓶頸,在身體上卻能愉悅地交合。但在下一場戲中這個同盟就被毀了。
遊戲中,也許是出於對另一個男孩的嫉妒,男孩肢解了女孩的洋娃娃。我們看見蝙蝠俠遊戲中「扮演」的暴力如何成真。劇本中為了道歉,男孩送了女孩玫瑰花,送花、尤其玫瑰花是一個成年人的選擇,他知道玫瑰代表的意義,但可惜小女孩不領情。而演出版本中男孩的小沙坑中沒有玫瑰花,只有他僅有的破爛汽車玩具能當作禮物送出去,那是對他與他的蝙蝠俠來說最珍貴的物品。與玫瑰花相比,這個細節的處理更令人心碎,在關係中有意、無意摧毀另一人視為珍寶的事物時,即使拿自己最珍視的東西去換也沒有用。
共五場戲,女孩從蹲著的小怪物長大成能正常行走的人類,而男孩張牙舞爪的肢體則漸漸縮成一顆小球,悲傷地哭泣。在此版本的導表演中,既然「語言不通」,就採取身體感比字詞更發揮作用的作法,使觀者以身體的方式記起被壓迫、被拒絕、不被聽見、不被理解的經驗,其象徵作用與玫瑰花不同,在於引起一種還未形成語言的情緒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