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夢是唯一真實」,亦或「電影夢工廠」,費里尼與好萊塢雙雙提供的悖論,問題同樣指向於究竟電影對「夢境-影像」要進行到何種程度的操作?想誘發出何種存在的困境思索?這亦是電影創作者的方法論難題。在台灣導演侯季然2010年拍攝的第一部電影長片《有一天》(這部片最近在台北光點12月的雕刻時光影展有三場大銀幕重映),亦是在過去造夢的電影史中試圖開闢出一條嶄新的路徑,我名之為:多重失落的「時間-影像」,此所指的是侯季然本片的兩處創新,一一涉及到法國哲學家德勒茲《電影2:時間-影像》書中第三章關於「記憶」與「夢境」的論題,也就是逝者與傷逝者的影像見證。
首先,在故事設定上,侯季然拋出了大膽假設:「如果做夢者彼此之間能夠心有靈犀,有一天在同時間裡夢見對方,會發生什麼事?」在這個假設上頭他還揉進了「時差」的概念——比2011年好萊塢的《啟動原始碼》和2016日本動畫導演新海誠的《你的名字》還要早先拍出——故事中2009年的旗津女孩(謝欣穎飾)和2010年的台北男孩(張書豪飾)夢見了彼此,但在那共享的夢中,女孩並不認識男孩,而男孩卻完全記得她,知道她是誰,其根本原因在於2009年女孩尚未到台北,而2010年服役中的男孩卻早親歷遍盡了與她的相戀過程。
夢的私有化和絕對性竟可以打破時空限制,被作夢到彼此的人相互共享且有時差?這的確看起來異想天開,但唯有如此,侯季然才能善加去處理影像的「不可再現」之物,如同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那股尋回已逝時光的動力,也就是逝者續存的身影以及傷逝者的悲傷。因為侯季然唯有在這「時差」的「記憶-影像」假設中,才能再加入了女孩後來在與男孩相戀過程中的車禍死亡,讓女孩在電影中總有易逝、將逝、已逝的多重之影像面貌,換言之,2010年男孩在做這場共享之夢的時候女孩已不在人世。以此,侯季然將作為夢境電影的《有一天》更推向了第二個全新問題層次:「夢境-影像」,即是男孩如何在夢裡夢外面對最親愛之人的死亡和自身的多重失落。
原本一場可以名之為「春夢」的綺思影像,卻因女孩於現實時間中的實際死亡,而讓該電影中男主角的夢思變成一種不斷隨時間蒸發、曝曬的「夏日傷懷」。如本次雕刻時光影展選的另一部塔可夫斯基電影《潛行者》所引之詩句:「夏日已逝,沒有留下墓誌銘。」,而這傷懷在夢裡夢外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女孩從男孩的身邊拉開。在夢中男孩明明確確知道眼前的女孩即是自己所曾深愛的人,但夢中的女孩卻將他視為陌生人而不敢輕易靠近,這是第一層距離,即時差所造成的。第二層距離是明明夢中女孩是2009年活得好好的存在樣態,但男孩已後設地知道這是一場夢,而對女孩的關愛眼光無法脫離一種悼亡的心情,活靈活現的女孩在他眼前卻是一將死之人,於是在夢中男孩不斷地告誡女孩夢醒之後不要上台北,更不要找他,於是男孩在該場夢中躊躇於親愛與推離之間,作為在2010年的夢中看女孩的最後一眼卻如此不堪以對。
最後一層距離則是更為決絕的失落,那就是男孩在夢醒時分發現女孩在此時此刻是確定過去的,這場夢醒變成了雙重的失落和打擊。此一夢外現實的殘酷,成為侯季然《有一天》作為奇幻夢境電影系譜中最嶄新的個人洞見。
侯季然用《去年在馬倫巴》式空間反覆推移的鏡位,《王牌冤家》式地抵住遺忘,透過多重虛構,複雜地卻真實地體現多個傷逝場景中男孩的存在樣態。《有一天》產製過程絕非好萊塢簡單意義的造夢工序,反而像是製作影像與記憶的福馬林,如義大利畫家波提且利(Sandro Botticelli)將「維納斯的變顏」覆現於影像,女孩在有一天,似是故人來,逝去的容顏得以被永久留存。畢竟,「記下」本身就是一場療癒行動,而「如何記下」就是關於療癒本身的影像方法論,侯季然以他的《有一天》做了一個從「記憶」到「夢境」的複雜而精采「時間-影像」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