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世界另一端》:來自北國導演的暖心盼望
芬蘭導演阿基·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äki)繼《溫心港灣》之後,時隔六年,其最新長片《希望在世界另一端》(2017)在全球社會、政治局勢最晦暗不明、令人不安的時候推出,無疑是這位資深導演對他最為掛心的人類社會,獻上的一份暖心關懷。本片關注的焦點放置在近幾年歐洲各國普遍面對的難民課題,故事設定於導演的母國芬蘭,一貫地灰藍陰沉,散發濃霧般憂鬱氣息的場景色調,首都赫爾辛基的港口運來一船船貨物與夾在煤礦縫隙中偷渡進來的難民,他們離鄉背井,只為了在家園被戰火摧毀後,能尋求一方得以安身立命、工作溫飽的空間,但在新自由主義、官僚體制掌權的時代,這微薄的想望都變得奢侈而不易。
電影的前半,郭利斯馬基細膩地透過主角哈勒德的視角,呈現來自戰火地區難民最為常見的經歷。他們冒著各種生命危險,輾轉來到他國尋求庇護,在機構與機構之間,在這早已規整無縫的社會結構裡,外來者幾乎難以被平等、受尊重地對待。導演以雙線劇情線穿插的方式,將主要角色的命運逐漸兜在一起,差點被遣返的哈勒德遇上了一位陷入各式中年危機——婚姻生變、經商失敗,但又獲得一筆意外之財而買下一間垂垂老矣餐廳的店老闆,自此哈勒德的命運便與一群形色各異的芬蘭人繫在一起。
這家「金啤酒」餐廳,有著廚藝令人驚懼不安的廚師、面無表情的女服務生,以及吊兒啷噹的門房,加上店老闆外行的品味,他們煞有其事地決定以「壽司潮店」的姿態提振生意、重新開張,這群可說是「烏合之眾」的組合,讓這家餐廳成為令人望而卻步的用餐場所;為了應付政府部門的固定盤查,這群天兵團隊各種匪夷所思的招式盡出,令人發噱。但他們卻正是電影中最溫暖的一群人,即使總是不苟言笑,彼此之間找不到任何共通性,但這餐廳卻像是共和烏托邦般,每個人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生存之道,即使生活中遭遇諸多不順,但依然發揮著互助的精神,憑藉著彼此的力量在這嚴峻的時代中奮力存活。
郭利斯馬基正是擅長在壞到谷底的黯淡環境中創造出新的光彩,苦中作樂,讓電影中那一個個乍看是不討喜的角色,湊在一起卻變得可愛。他極具個人特色、始終如一的冷面笑匠功夫,總能在一個淒冷、死寂、感覺不到希望與溫暖的都市空間中,開創出充滿人性光輝、療癒人心的避風港。但郭利斯馬基終究是郭利斯馬基,他療癒人心之法絕非賣弄溫情與感性,透過電影中各角色間的互動——什麼也不多問的慷慨出借手機、默默地一起點菸深呼一口氣、儘管自己擁有不多也願意掏出口袋零錢給街角看見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庇護所裡為哈勒德打開一扇門讓他逃離遣返的工作人員。郭利斯馬基一如既往,節制且不煽情地呈現他心目中人性最難能可貴的部分,雖然細小,但正是這些散布在結構縫隙中的微小善意,讓未來有了希望。
郭利斯馬基的電影總勾勒出一幅幅屬於芬蘭這國家的國族色調——陰鬱、嚴肅、沉重、堅忍,角色臉上始終掛著憂鬱的表情,漠然又固執地在工作崗位上淡而無味的過活。本片也不例外,裡面的角色沒有一個人出現過笑容;哈勒德在庇護所認識的朋友曾告訴過他,千萬不能露出憂鬱、哭喪的表情,因為這樣的人很容易被遣返回去,但是,走在街上的時候,也千萬不能輕易露出笑臉,因為會被別人認為是瘋子。「那到底要笑還是苦著臉呢?」哈勒德問道。這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但郭利斯馬基在整部電影中只讓一個角色、在一個時刻露出了笑容,那便是當哈勒德終於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妹妹,兩人安穩地一起共享晚餐的時候。
相較於以往作品諷刺世道,勾勒人性的黑色幽默力道,邁入六十歲的郭利斯馬基似乎在這些年歲中,產生了新的感觸、信念與價值,他似乎更柔軟,更和煦可親,他的幽默也轉而甘美,這位導演相當明白,在這樣令人沮喪的亂世之中,電影作為造夢機器,其得以擘劃的願景、擁有的力量,而這正如這部電影的片名所想要表達的,相信人性美善的那一面,相信無論是再黑暗的蔭谷,也會有陽光從狹縫中灑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