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70 年代下半的柬埔寨,曾經誕生人類史上最殘暴的政權之一:由柬共成立的政府,試圖打造純粹共產主義的社會,不只要廢除貨幣,關閉學校、醫院和寺廟,禁止宗教與印刷術,還要拆散家庭,將夫妻分開,將手足打散。他們甚至取消了「城市」,將所有都市人趕到農村,強迫他們投入農耕,施以近乎偏執的思想審查。許多孩子更是被丟到勞動營,或訓練成革命小兵。
這個只存活了三年八個月,被稱作赤柬、紅色高棉的政權,因為拒絕西醫導致傳染病四起,因為強迫勞動造成大量傷亡,因為莫須有的政治迫害處死了近兩萬的無辜者,再因為糧食鏈的崩潰,讓更多人死於饑荒。史學家估計,被赤柬迫害而死的國民將近 200 萬人,占當時柬埔寨人口四分之一。自我屠殺(Autogenocide)一詞甚至還因應而生。然而這段四十年前的歷史,離我們並不遠,我們對它的認識卻遠小於猶太人大屠殺,也小於中東的政治亂局。因為在大眾媒體上,幾乎不會被提及。
直到這部《他們先殺了我父親:柬埔寨女孩的回憶》(First They Killed My Father: A Daughter of Cambodia Remembers)出現。改編自倖存者黃良(Loung Ung)的回憶錄,記述年僅五歲的她在1975年金邊淪陷之後,跟著父母親與六位兄姐一路流浪到鄉下,她的父親因為是前政府官員,極力掩藏身份,最後還是徒勞。在良的父親被帶走之後,幾個孩子也被拆散,年幼的她被訓練成小兵,直到越南入侵推翻了赤柬,才結束這場浩劫。
這是一部完全由柬埔寨演員參演,在當地拍攝的真人真事傳記,更特別的是:本片的導演是安潔麗娜.裘莉(Angelina Jolie),她在十五年前於當地領養了大兒子之後,便投入了人道工作,且矢志說出這一段歷史。電影從小女孩的眼光出發,極其「個人」地看這一路上的倉皇和卑微,看人群被當螻蟻,看生命漸漸失去意義,而這一切在一個幼童的眼中,盡是孤單與不安全感。這樣的敘事並沒有「全局」,沒有思辨和檢討,沒有「為什麼」的探問,連鏡頭質感都是如夢一般,偏乾淨而雜質低。但也是這樣的目光,對比於畫面中所見的無情,對人命的輕賤,道出戰爭的核心就是反人性,而這整個扭曲的社會實驗背後,跟大屠殺的本質無異。
片中的孩子們在勞動營,每天都要學習革命的精神喊話,訓練人員開口閉口都是「安卡」(Angka):安卡會帶來最後的勝利,安卡是至高無上的,安卡就是我們的父母。裘莉刻意讓身為觀眾的你我,跟小女孩一樣壓根兒不知道安卡是誰?只能學著聽命於「他」。直到看罷,我一查,才知道安卡是高棉語中「組織」之意,而這麼多被強迫、被洗腦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是在對誰敬禮。或許仔細一想,這樣的荒謬又不只存在亂世中。
《他們先殺了我父親》避開說教,以親身體驗的方式讓觀眾置身於恐怖之中,這樣的筆觸是節制的,作為一位外來導演,這既是尊重,也是細心,更是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