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地設計展」的幕前話與幕後事

我跟實踐大學工業設計研究所碩三同學組成的「地平線下」設計團隊一起策畫的「稻地設計展」在 10 月 28 日落幕,這是我們師生的人生第一次策展,沒有工班,沒有邀件,從零開始動腦動手,凡事自己來,10 個人上山、10 個人下山,一個不能少,從起心動念到開幕短短不到三個月間完成,開展後卻收到來自各界、意料之外的正面鼓勵。

序曲:日本民藝館館長來了

「空間極小、能量卻異常巨大!」、「近年來最接地氣、最最感動的展覽!」、「不只讓人驚豔,簡直淋漓酣暢!」、「一場令人感動,不看會後悔的設計展!」、「一個再樸實不過的展覽,但卻情深意重,情真意切!」、「一場物件、體驗、環境,在地與論述彼此都有共嗚,而且共嗚得很細緻的設計展!」、「我看見確確實實的細節堅持,一個有態度的設計展!」、「七件高純度作品,追求完美的展示,構成了一個『就應該在這裡』的展出!」

如果這些觀展感想讓我們受寵若驚,那麼 26 日那天工業設計學生們眼中的超級巨星,許多設計師敬仰學習的精神導師——日本民藝館館長深澤直人先生翩然來到展場簡直就是一顆震撼彈,即便撤展數日後仍在同學心底留下無窮餘韻。那天,為了更直接溝通策展背後的民藝詮釋,我選擇倚靠許久未用的日語導覽,我在門口迎接深澤先生的駕臨,一起步入二樓展場,接著底下的開場:我們是實踐工設的一群師生,這是個沒有國家、企業、學校的資助,同學們自掏腰包決意要在大稻埕策的展。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我們有個訊息要向社會傳達。以「稻地設計展」為名,我們自問三個問題:大稻埕是什麼,有什麼意義?設計的本質與設計師的角色是什麼?最後,「策展」還有什麼可能?工業設計師到大稻埕接地氣應該呈現怎樣的展?我們給這三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民藝」!

後台場景:回到三個月前

我的研究室「DxS Lab」在那時還是碩二的同學們齊心布置粉刷下開幕,同學選擇在我的生日送了張小鐵桌,背後塗滿我上課時的「名言」與「圖示」,這班同學跟我分外有緣,因為他們到我大學部、在職班的課堂上課,觀念想法也格外契合。後來在迎接暑假的 Lab 期末派對上,我初次聽到他們的策展提議:在 10 月大稻埕國際藝術節時辦一個設計展,創作手法是用現成物再造,然後這展覽就取名叫作「稻地」,我完全可以理解這些組合的道理,只是沒有想到他們當真想大幹一場!

暑假一如往常度過,我也早忘了策展這件事,開學前同學們又跟我聯絡,說他們開始到大稻埕街上「選物」,按照規定必須遷出工作室的他們很聰明,以「前進大稻埕」策展的期中展名義,跟學校租借了暑期空檔的敏初廳,在裡面重建臨時工作室,開始現成物再造的創作。

8 月 22 日,透過我的中介,他們初生之犢不畏虎在展場選項中直接挑戰大稻埕地標,屈臣氏大藥房老建築的「小藝埕」二、三樓,我這個三代在大稻埕創業,同時也是藝術節催生者的老台北人突然覺得責任重大,萬萬不能壞了大事,跟著決定跳入策展火坑跟年輕人一起打拼。

9 月 10 日,離正式策展只剩一個月,「地平線下」這個新生的設計團隊從實踐工設的地下室浮出地表,在敏初廳校內策「稻地再造展」拿出他們的第一個作品。坦白說,我看了頗為震驚,從文字、作品、展台到擺設漏洞百出,大約只有四個作品讓我放心,完全無法想像一個月後如何在比敏初廳大十倍的展場空間中現身,而同事們出於關心,開始跟我獻策如何填充展場與低調脫身之道,畢竟不需要跟一個「學生展」過不去。

一陣焦慮長考之後,燒肝賣命的設計評圖經驗讓我理解,不到最後登場前勝負都尚未決定,我準備全身皮肉繃緊放手一搏,加入學生未來一個月的絕地反攻。我想,這些學生必須全神專注於各自設計創作的突破精進,我能做的是對整個「稻地展」的概念與實作完整性預作準備,於是開始大量書寫策展理念與構思展場空間與動線,暗自設定他們以現成物再造時「絕不允許越線」的設計規範門檻,只要在這無形的策展框架內,我就盡量支持這群年輕演員自由演出,默默祈禱他們能在最後時刻發揮出潛能。

開展前夕,年輕設計師們果然不負期望,拿出高純度與個性鮮明的七件作品,符合我心中設定「5% 設計,95% 在地」的比例分配與創意發想的多元向度,一個反覆出現的「稻地」主題下,活潑生動的七個創作變奏終於到齊。吃下定心丸後,剩下就要在空間與動線規劃的策展密合度上對決勝負了!

負責文案的兩位同學(黃婕與江婉秀),心思細膩地為每個作品寫作了如出自同一隻手的清爽解說,樸實真摯沒有太多贅句贅詞。但她們到了展前兩天已心力耗盡,我於心不忍,便挑選了些與民藝呼應的大家名言,讓她們放大後印出貼在牆上,然後也叮嚀「稻者禾也」、「新民藝」等關鍵字不可遺漏。我跟同學長期培養的默契開始發酵,例如我才剛發現自己緊張到忘了提醒,便見到她們已將柳宗悅先生關於「與神邂逅」的那句展場收尾詞準確貼到對位!

負責平面的同學(施信呈)非常成熟而精采地做出反映民藝風骨該有的內斂設計風格,我提議把展名壓縮到只有「稻地設計展」,甚至再將「設計」兩字收藏到幾乎不見,英文展名只留 DAO-DI 兩個發音,讓我苦思許久的「稻地/道地/到地」三重意義可以對應,副標題在平淡無奇的「A Design Exhibition」後面掛上策展位址大稻埕「at Dadaocheng」,這一切在師生高度默契與信任氣氛中被一一接納,讓我將空間、符號、動線、物件全面縫合到「一個民藝答案」的策展構想得以順利展開。

負責空間規劃的郭家靖做事謹慎大器,卻完全不在意原本的企劃幾乎全被我打散重組,二樓入場的熱身空間塞入三組互動裝置(其中一組呼吸燈可惜無法如願),最重要的三樓展場我大膽提議弄成一座像被包裹在相機裡的暗室,然後將選物全部擠到暗房外面的 L 型廊道,兩個空間當中只留一道像鏡頭般的光路,最後對齊兩扇大小窗戶的中線搭建一寬一窄的循環動線⋯⋯所有策展空間的破壞大挪移都將挑戰他們的能力與意志,我本來神經繃緊準備迎戰的師生衝突完全沒有上演。「有點困難,但有道理,就來實現吧!」簡單爽快的專業對話讓我也跟著鼓起鬥志準備開幕一搏!

向場所精神致敬:七個低調「作品」的民藝發聲

踏入鋪滿金黃稻殼的三樓展場,迎面第一個作品是「絲瓜絡」,設計師程証群向庶民友善環境的健康生活器物致敬,明亮剔透的容器方便洗澡時手握,簍空的商標讓使用後的積水自然流出,三叉的轉頭跟絲瓜原本三孔的頭端完美契合,適合固定、旋轉與替換。使用與攜帶都更形方便的容器讓先民與自然共生的智慧可以融入現代生活,以加值的禮品包裝向世界傳遞訊息。

溯源八仙果原型的陶瓷罐,儲存的不只是珠寶、乾果等實體之物,還保存了由葡萄柚切割掏空再填充的原始意象,以及先民堅持用紅線綑綁放射線條的生活美感,在被系統零碎分割經驗的當代生活中修補了人們關照原貌的日常親近,煙燻效果的表面處理與考察茶器的基本變形,設計師郭家靖讓它在融入既有的生活器皿上毫無掛礙。

旺來燭台的紅銅配件同樣最大限度保留在地的物件文化系統,1、5、7 號的規格尺寸反映了使用經驗的集體慣習,但是設計師施信呈讓原本敬而遠之的神桌供品輕易走入客廳書桌博取年輕的心。菱格的玻璃面因為紅銅光罩的集光反射而更見璀璨,熄火的銅細棒讓原初宗教儀式的莊嚴在日常使用中延續可感,補充燭台之際,年輕人與長者在大稻埕不期而遇,文化薪火的默契相傳可期。

縮小尺寸的塑膠米袋,繼續保有輕巧、堅固、可靠的收納機能,設計師黃婕翻轉邊緣後的四方造型在桌上煥發新意。日新國小師生造訪「稻地」,受到啟發自己動手做起御守袋,同樣印證了在地親近、友善創意的道理,帶著稻殼填充的紀念品回家,展覽期間最引人注目的一幕鄉土美學的動人場景。

被誤以為與平凡物件不搭調的水晶燈高掛,抬頭一看原來是由大稻埕隨處可見的中藥罐串連而成,設計師葉柏佑將 9 層不同尺寸 12 道切面的瓶身連接垂掛、480 個瓶罐同心圓地旋繞五圈、折射四方光彩、重 40 公斤的「平民水晶燈」,居中懸掛於「神」位置的原型宣示了「稻地」策展「看見日常物件」的主題,也讓地標建築的美在照耀下更加醒目。

竹籐棉被拍用合理長度的折角固定,形成一張椅面圖案既熟悉又意外美麗的椅凳,設計師王耀嶸作品「椅腳」長短恰到好處讓人們可以輕鬆接納、欣賞其美姿。最後,竹編扇子跟入口的絲瓜絡一樣原型清晰可見,幾乎讓人忘了設計師江婉秀的巧手靈思,但三片扇子巧妙縫合形成自然弧度的竹編包,輕鬆展現了清涼雅致的夏日潮樣式。

這七個作品在有趣的變化中重複訴說一個「5% 設計,95% 在地」的「稻地」主題,設計師們雖然自掏腰包策展,在大稻埕的文化原型前卻寧可選擇低頭抹去姓名,民藝的「他力道」與「無名」在這裡充分體現。但是透過設計師縮小自我,讓人們觀物之際尋思美的源頭而獲得「感官啟蒙」,重新看清了日常物件的樸實之美,文化薪火得以在世代間親密傳遞的 5% 設計,難道不更能讓人們肯定設計的專業角色與文化使命?

張力統合的循環空間:一個走鋼索的策展

從一開始,我就想要策一個「位址」徹底關鍵的設計展,從不要去預設一個「封閉箱子」的展間開始,再用聲光物件去放肆擺布人們的感官。相反地,訪客剛進入二樓「暖機運轉」的第一站,我就生怕他們忘了自己置身在大稻埕,所以在牆上貼滿大稻埕的街景,文字句句提醒,篩米竹盤裡稻殼撥動得沙沙作響,氣味地圖的展桌讓訪客們熱身。「氣味」如同香水與背景音樂默默作用卻常被忽略,20 種設計師吳永銘就地蒐集的「氣味方盒」讓記憶探索變得格外有趣,「嗅覺」是極適合「稻地」的五感抽離,一方面地圖上的大塊色帶標記出氣味的「集體性」,另一方面嗅覺充滿個性(一人的惡臭是另一人的撲鼻香),探索必然聯繫到個人隱私的內省。

過了界定「稻」與「地」的玄關後上到三樓展場,700 公斤的「稻殼地」與懸吊半空的「水晶燈」上下包裹住一個暗黑的封閉展場,七個物件在當中反覆共鳴,讓人們漸漸意識到「不在現場」卻也「無處不在」的大稻埕仍在滲透日常。我大膽地在扁長的有限空間中硬是切割出一大一小(L型)的分離空間,形成金黃稻地喚起記憶的內圈暗室,以及通過一道窄門回到開放世界,面對窗外大稻埕現實的明室廊道。人們由黑暗「偽主場」踏入日常物件原生地的稻地「選物展場」之際,藉由光線直射瞳孔時的不自覺收縮反應,在那恢復視力焦點的瞬間確實(literally)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竹扇、布袋與棉被拍,親切的日常美感油然而生,於是「看見」不再只是文案的慣常修辭,而是真正回到大稻埕的「體悟」。

我刻意移除大片窗台前的展桌,在人們與窗外當年「道地」的稻埕位址間不應讓設計去遮蔽,7 個加入創作的原型物件再度野放回到 40 件大稻埕日常選物沿牆排列的隊伍當中,牆上寫著賈斯伯‧莫瑞森(Jasper Morrison)的名言:「超級普通,對我來說是設計最完美的狀態」,這是個不再排他作態,不再對人們的「美學素養不夠」指指點點的設計殿堂。所有物件無不親民,走入大稻埕便唾手可得。

我在靠窗最明亮的側面設計了一道僅容單人通行,像從開啟的教堂大門走向幽暗深處神壇的紅磚長廊,每個人用適合自己心情的配速緩步與物一一戀戀私語,在廊道盡頭與神相遇展開私密告解的對話。站在「教堂」入口,用先前在暗室裡面向「水晶燈」中藥罐的反思仰角遠望,柳宗悅的一段話:「工藝之道,即使是凡夫俗子,與神的邂逅機緣也是相同的」堅定地刻印在牆上。

於焉,「集體性」的發現在「個體性」的內省中合為一體,「民藝」的新氣味在這趟探索的旅程中被記憶喚起!撥開被黑布遮蔽的「告解室」之後,訪客回到先前正準備踏入「稻地」的原初位置,許多人很自然地想重新確認「看見日常物件」之美的體悟,便跟著踏上「稻地」又一次繞行,進入一個在「封閉/開放」、「裡/外」、「暗/明」、「作者/他力」、「新奇/普通」、「廣場/窄巷」間循環反覆的環形結構,身體移動當中不時聽到場所精神的新民藝召喚:「稻地」、「道地」、「到地」!

送別:與深澤先生的最後對話

我陪伴深澤先生的解說終於接近尾聲,我們在告解室的一隅、民藝館初代館長柳宗悅的啟示文字之下做最後的交談,「這個展場的空間其實也只是 5%,我希望到訪的來賓在推開布幔,離開展場,最終回到大稻埕街上後,得到的是 100%更真切踏實的大稻埕」。

深澤先生低頭沉思一下,緩緩道出:「果然,設計還是要回到原點啊!」還沒有等到我接話,他跟著又說:「然後⋯⋯面對原型!」

我手掌輕拍牆上年輕設計師「向原型致敬」與在地風土結合的七件協力創作,跟著說道:「柳宗悅先生推動的民藝是個非常重視流通的運動,民藝運動追求的不外乎『看的方式』的改變,一旦我們看日常物件的視線改變了,那麼『做的手』(作り手)與『用的手』(使い手)的距離也就拉近了。」

深澤先生聽了點頭稱是,我跟著說:「所以,我在想,如果這些年輕人的設計創作最終能夠量產,又重新流回到孕育它們的大稻埕裡,回到『原地』,那就太好了!」

深澤先生一聽到這句話,豁然地笑了。

「是啊,如果能夠那樣,就太好了!」

「原點、原型、原地⋯⋯啊原來如此!」


700 公斤的「稻殼地」與懸吊半空的「水晶燈」上下包裹住一個暗黑的封閉展場。
在扁長的有限空間中切割出一大一小(L 型)的分離空間,形成金黃稻地喚起記憶的內圈暗室,以及通過一道窄門回到開放世界,面對窗外真實大稻埕的明室廊道。
(左)《菓真抓得住》設計師:郭家靖、(中)《夏日涼伴》設計師:江婉秀、(右)《無時無刻的溫柔刷洗》設計師:程証群

圖 郭家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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