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方之間的路上

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電影世界就像是德國哲學家班雅明所描繪的西洋景,讓視眼在大量風景之間流動,遙想著遠方的趣味,猶疑(Angst)、疏離(Alienation)、美國(America),這位永遠在旅行路上說故事的人,大半在異地進行他的影像工作,從他「異質」的眼光看待事物,並注入鄉愁的想像;他的電影像是一幀幀相片的展示,只是完滿那千百分之一秒的定格觀看,從框景與框景之間推衍出時間與空間,重新領會每一個臨場取像的內涵,並保有著直觀的視感,在思考隨後的調度中,如一個孩童好奇的眼光,搜羅著觀看的純真


影像幽靈

「影像是一系列鬼魂的造物。」——文‧溫德斯,《A Sense of Place》

溫德斯多次在他的著作中以德文「Einstellung」來論述電影及攝影的美學, Einstellung 有多層的意涵,在職業的領域指的是事物被安置到妥善的位置,並有著因直覺與經驗判斷的結果。而他認為 Einstellung 在攝影(也是電影的拍攝)中是鏡頭前後雙向的作用力,往後是那雙觀看的眼睛,在快速並大量複製的影像產出中,介入那些被取像武斷去除真實意義的外貌,加以編排出解讀、觀看的方式,完滿它們的故事。溫德斯以這樣的信仰為他的工作下了註解,讓他在取像與再現的努力中尋找面貌背後的感受真實。這種對影像真實感受性的追求,讓他在不同文化題材與技術的轉換上,得以立足在操作的施力點上,探索出獨特的電影語彙與觀看之美。

Einstellung 同時也是鏡頭之前的意義,它是個被攝入的無形幽靈,徘徊於凝結的時空,在每個畫面成了待解的身世,透過讓人可判讀的外貌,在物與人、在光與色彩的質地間,找到它所附著的痕跡;這樣的痕跡有著記憶的聯結,它包含了觀者與他人的記憶,在錄像留存的那一刻便注定存在(每個錄像完成後都是對過往外貌的存留)。溫德斯相信每個影像都有一個 Einstellung(不管是在攝影的隨機或是透過電影拍攝的安排),人透過感知經驗去尋找、慾望著每個存在的 Einstellung,而開啟心理層次的觸覺,站到那被安置好的世界,從中同理的去記憶、慾望與愛(當然,如同他的擔憂,也有許多是被惡意安置的影像)。

溫德斯與合作多年的作家、編劇彼得‧漢克,兩人合作的作品有《歧路》、《柏林蒼穹下》等。(Getty Images)

他方風景

「他方,我們在抵達之前曾夢過其中的地方;他方,我們在其中迷失,並再次迷失的地方。」—— 文‧溫德斯,《Bilder von der Oberfläche der Erde》

溫德斯的電影總是在他方的風景間流動,從廢棄的海濱飯店到無盡的沙漠之地,這個長年旅外的浪子,從他疏離的眼光尋覓到無數的故事;文化符號的錯置與人的缺席(攝影作品中人的缺席與電影中缺席的角色)多為他早期創作的印記,在故事放逐的過程(是角色的也是他放任不以劇本拍攝的電影),以一切懸浮不定的際遇,讓人事留下鬆動的印象,出發、停留然後再次前往沒有目的的他方,從魯爾(Ruhrgebiet)、紐約到東京,那些他方裡總會有台播放搖滾樂的唱片機,總有個易感的訪客口語著處世的困惑。這個成長於戰後的影像創作者,用電影的膠捲記錄下他對這個新世界的探索,在每個他方安置他心中的故事景像,用客觀的、熱切的眼睛一次次審視每個存在的當下。

他方也是溫德斯所尋望(Sehnsucht)的角色,他在偶然中記憶起它們,然後一個前往一個的尋找,藉由具體的事物表象,記錄下那注定流逝的氣味(Atomsphäre),將專注的觀者吸入那樣的視域,感知(Wahrnehmen)那時間之遠的他方;那如德語中的 Da sein (此在),在留存的畫面中體會世界曾如此的存在,而觀者在投入那個世界的同時,也將自身記憶給帶往那個他方,成為它的部分,在色調光線中、在人的樣貌中,記念著已逝的過去,慾望著流動的未來。

兩位飾演天使的演員於《慾望之翼》片場,此場景中的小吃攤販是劇情中落入柏林的天使達米爾(Damiel)相遇過去也曾為天使的佛克(Falk)之處。(Getty Images)

好奇的天使

溫德斯從旅途再次踏上母語的國度尋找故事時,正值冷戰的末期,東西柏林還分屬不同的土地,盤據在昔日信仰高塔的天使,就成了他能夠連通兩城的眼睛,用祂們外來的視野與語文的掌握(能夠聽見世人心中的囗語),窺探這個城市的內在風景;溫德斯找來青年時與他一同遊盪的搭檔彼得‧漢克創作劇本,大量耽美的對白走進這些平凡的場域,成為畫外貫穿全場的餘音,聯結著每一個物與人,述說著生活表象下的深刻心事。

這些天使以祂們孩童般的眼光,在鐵幕前的世界遊走,搜羅著人性的煩惱與其渴望;而俗常生命的重量卻吸引著天使,讓祂放棄了永恆的神性落入慾望的人間,探索著因愛而開啓的命運。溫德斯用樂觀的視野捕捉到這城市從歷史暗處走出,望向未來的集體期望,以及他對人性中對愛與自由渴求的信任;1989 年圍牆倒下,這個城市的樂觀進入了高峰,隨後又回復到漫長的平靜之中。

1993 年,溫德斯接續天使的題材再度拍攝另一部關注柏林的電影,這次好奇的天使落入日常的庸碌,受限於獨身的渺小與無力,在不知為何而活的循環倦怠中,沉淪入人性的暗處,浮載於世俗功利的波流,最後落得以己身的毀滅來贖回心靈平靜。

在高牆倒下的激情後,溫德斯重提「為何而活」的老問題,省思這個在歌舞昇平氣氛下的城市;他早年的電影多半圍繞著這個核心命題,從《公路之王》以漫無目的流浪弔念早逝的友人,到《巴黎‧德洲》對自我的徹底放逐,對生命喪失意義的難題,像個揮之不去的鬼魅,緊隨著這個 68 世代的溫和暖男;溫德斯也多次利用懸疑的張力來擬造生命於此狀態的脆弱,讓他的角色鬱抑不定,徘徊在現實暗流的內外,隱現危機;或是被遺棄在荒闊之中,絕緣的保有那受了傷的倔拙與彆扭;即使他們最終沒能得到任何解答,或是以什麼樣的結局自這個狀態吿別或犧牲,在溫德斯的膠捲中他們將再被人們再次的夢起,那曾經迷失的天真。

2011 年溫德斯完成了他耗時十數年的記錄片《碧娜》(Pina),他多次在訪談中題及此片與《慾望之翼》在創作上的關聯,尋找這個已逝友人的精神形像,就像他當年在柏林的街頭聯結起了無頭緒的天使故事;而碧娜的缺席(僅聲音斷續的出現),讓影像被記憶的本質發揮了作用,以舞者的口語與身體語言,在烏帕塔(Wuppertal)工業遺留的地景,喚起觀者對她的記憶,不管是否認識或是看過她的表演,都能透過這些關聯銜接起一個碧娜的存在;並透過 3D 技術讓舞蹈身體與空間的物理關聯被靈活的再現,走出了殘影;觀者則走進再生與消逝的身體間,創造她(他)們各自的舞蹈經驗,以雙眼(觀者)、以雙腳(舞者)、以雙手(攝影者)為力的軸心,一同慾望著對感知永不停歇的探索,支撐起生命的輕盈。

德國導演文‧溫德斯,善於用外來者的視角,述說他方的故事,卻同時挾帶濃厚的鄉愁。(JENS SCHLUETER / AFP /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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