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怵、美艷、雞血石

前幾個月，我和妻子每晚散步，逛進了一間永康街口岔進金華街的小瓷器店，老闆是個文氣的年輕人，店裡的瓷器皆非豪華官窯，而是一些宋金時期的各窯口瓷，有一些黑色帶鷓鴣斑的建窯茶碗，有小小的，冰裂紋在粉青釉裡美如夢幻輕裂的龍泉小香爐，有影青的小瓶，並不純定窯蛋算是定窯系的白色小盤，還有看去釉光渾沌的，所謂似雪邢窯雙耳繫瓶，也有一些外銷瓷的青花或越南青花。總之小店裡影影綽綽，說不出的時間之屋的影翳與虛幻感。但瓷器這東西，它就算並非那些鑑定節目上的昂貴官窯，都是些小品，但喜歡上的一問價，還是動輒四五萬起跳，究竟還是非我們這樣的人能隨手就收。我在那間瓷器店裡，收了一件晚清民間的粉彩瓶，上頭畫著五顏六色的福祿壽星和兩個美人，一萬塊；另收一只胎壁極薄，繪了紅樓夢人物的粉彩咖啡杯（應是外銷瓷），也是一萬塊，便有些吃力了。

有天走進小瓷器鋪，看到幾只小端硯，非常可愛，應是以前文人趕考，隨身帶著的小硯，一只八千，一只一萬，我說兩只一起帶算八千吧，老闆不肯。於是坐著泡茶閒聊。

聊起雞血石，我說我記得，三十年前，我在追我老婆時，跑去師大對面的如意軒，買了一只印章送她，當時窮大學生也買不起多貴的章料，但印象裡，當時巡梭的櫃架上，還擺著一枚枚的雞血印章。那時不懂，但覺眼角流過那嫣紅的血色。不想三十年過去，最近迷上石頭，又走進師大對面幾家老筆墨莊，完全不見任何一枚雞血章了，連壽山石章印都不見了，只有清一色的老撾石。老撾石何許來頭也？是大陸壽山時前幾年炒到天價，有石商在寮國山裡，發現這種質地顏色不輸壽山石某些石種（如杜陵、芙蓉、甚至田黃）的石礦，混充成壽山石大進福州市場，因為便宜、量大，造成壽山石市場崩盤。這本不干台灣的事，但幾乎這些幾十年作印章石的老闆都唉嘆，現在台北根本沒有田黃石、雞血石，甚至荔枝凍了，早在過去十年，被有錢起來的大陸人掃光了。也沒有青田石的封們青和燈光凍了，好石頭都沒了。 

但聊起這些，老闆從他的箱櫃抽屜拿出一串雞血石手串，那些血有點像小小的傷口、微血管破裂、滲出的血絲，襯著黑灰色的牛角凍底或藕白底，約有十顆不同血跡的小圓石，煞是好看。因為血色不多，這在雞血石裡並不貴，我們講了一會兒價，最後3,000元讓給我。我帶著這串雞血石手鍊，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彆扭，因我平時不是會戴這些東西的人，雞血石說來也非菩提子或蜜蠟這些佛珠的系統，說戴著保平安，那個鮮血的意象，多一分驚怵、美艷，但似乎並不是收攝與平靜。

後來一次聚會，今年去參加「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剛回來的老友S，告訴我說，聶華苓老師說很想念你，希望你一切都好。我聽了真是又慚愧又懷念，說來聶老師已經九十多了吧？十年前我去愛荷華時，是人生的低谷，卻在她那空蕩蕩的客廳，聽許多當年老作家的故事，給了我溫暖和療癒，離開前我說聶老師我一定會再回來看您，她說算了吧，你自己要好好過活。確實可能一年一年離開的不同輩分的作家，都跟她說一樣的話，但真的很難有人又特別飛越太平洋去美國探望她啊。因為S又會回愛荷華繼續那活動，我當即把那串手上的雞血石手鍊，摘下託他帶去給聶老師。請告訴她這可是我隨身保平安的雞血石喔，也會守護她健康如意喔。後來收到一張老太太戴著那手鍊的照片，我心裡覺得沒有比這更棒的收藏和轉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