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神鼓山上劇場共建計畫:用自己的雙手「與山重修舊好」

去年 8 月中旬,優人神鼓位於木柵老泉山德高嶺的山上劇場發生一場大火,整個木造的戶外劇場與兩百多件樂器幾乎付之一炬,這對團隊來說是一大打擊;除了財務上的損失以外,更沉重的是失去優人自從 1988 年創團以來的「家園」。


喜愛表演藝術的觀眾對優人神鼓的名號應該不陌生,自 1998 年作品《聽海之心》在法國亞維儂藝術節躍上國際舞台後,更打開了國內外知名度。其在藝術創作與生活層面欲實現「道藝合一」之精神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當然因老泉山基地的性質,團隊之訓練方式與自然的連結顯而易見。不過這個山上劇場究竟從何而來、在劇團心中和台灣文化產業裡扮演什麼角色,也許還值得一談。

就官方角度,因這個場域所承載的無形文化意義,文化部在 2008 年將山上劇場列為文化景觀,與優人神鼓共同營造此劇場的維護與發展。對優人而言,此地除了是家園、訓練的場所,也是創作精神核心。創辦人劉若瑀在 1983 到 1984 年間於加州大學爾灣(Irvine)分校參與了劇場大師果陀夫斯基(Jerzy Grotowski)帶領為期一年的訓練,在森林中的小穀倉,沒有人工電源,常在夜間就使用小煤油燈開始訓練,什麼也不帶,只帶著自己的心與對身體的覺知深入夜晚的森林。

直到一年訓練完畢後,大家才發現原來小穀倉是有電源的,不過他們已經學會不依賴那種光源。對劉若瑀來說,她在訓練中習得最重要的是:「尋找人類狀態與源頭」。於是在台灣,她也致力於尋找接近自然的場域,嘗試實行屬於她與夥伴開創的類似訓練與生活方式。

數十年過去,從當時帶給劉若瑀靈感和模型的加州小穀倉出發,除了老泉山山上劇場以外,優人神鼓還以「生態聚落」的概念創建了位於金瓜石地質公園的本山亙古劇場和水湳多維實驗劇場,每個地方都依當地人文景物的特色發展成藝術與生活共生的場域。

在北台灣的基地舉辦演出與活動之外,優人神鼓也正經歷忙碌的排練,來自世界各大藝術中心的演出邀約,讓團員全心專注於演出,一把大火之後雖然損失慘重,但也讓團隊停了下來、回頭看向最初開始的地方。

去年底於嘖嘖募資平台發布共建計畫後,許多捐款湧入,而文化部也通過 1,500 萬元的急難救助來支援山上劇場的重建,不過重建之路當然比想像中艱辛。起先團隊試圖同時顧及巡演行程與共建計畫,不過今年 2 月緊接著 COVID-19 疫情爆發,當年度的演出幾乎全被取消,劇團經費一下子面臨嚴重短缺,為了保住演出團員,劉若瑀忍痛裁掉一半行政同仁,對優人而言,這不管在劇團營運還是情感層面無疑是第二波打擊。

浴火重生

但團員開始在這些波動中看見祝福,而這條共建之路也不只是從大火開始。當年山上劇場成為文化景觀後,優人持續對此地的用途做更多構想,劉若瑀從父親手中接下這塊土地,並秉持與生態共生的原則,希望能築起一個功能更完整的劇場空間,但理想一碰到法條就發生了實際的困難。一個開發案會帶動另一個開發案;一個善意的決定會引發各種個體無法控制的影響,最後基於對這塊土地的愛,劉若瑀在 2014 年一舉放棄了老泉山的都更案(註 1)

但老泉山神本身似乎有自己的意志,或說優人所言的:「神,是人內心深層的寂靜狀態。」這樣的「神」召喚了曾與此地有深刻連結的人們,回到當時碰觸法條遭遇之艱困時刻重新開始,與山重修舊好。

在優人裡面,共建計畫有個意義深遠的代號:「閾計畫」。去年共建計畫剛開跑時,共建小組曾產生將此地作為「燃燒美術館」,進行策展的想法,不過實際與空間互動後,他們發現與其聚焦在燃燒的概念,在這些燒毀的樑柱與灰燼孕育出來的新作物之中,更像是一種事物過渡的臨界空間,於是「閾美術館」的概念逐漸浮現((註 2)

優人神鼓的夥伴、閾計畫的策劃人之一陳紫綸於去年 12 月召集了各方友人,在燒毀的樑柱之間進行了《閾門》這個舞蹈作品,作為計畫象徵性的開場。從小到大生長、玩耍、學習於老泉山的她說:「沒有這場演出,我不知道會不會回來老泉山。」實際操作後,閾計畫又逐漸衍伸為優人神鼓的年度計畫,共建的建地與建築物規劃、團員與共建夥伴的訓練課程、美術館與劇場空間的未來規劃、如何邀請民眾參與等各面向開始融合與互相影響,其中有新舊團員、夥伴的交流,也有舊有身分的剝除與轉換。

不管原本在優人的職位是什麼,行政、藝術總監、總務或表演者,各個捲起袖子蓋生態廁所、搭建臨時帳篷、煮飯又種菜,在行動中與彼此和解,並且以新的方式和這個家相處。新加入的共建夥伴也為老泉山帶來更多可能。

閾計畫策展與活動負責人莊奕凡提到在山上劇場策展的難度,及需要採取的特殊角度。在他眼中,此地有三個重要特質。首先這是個紀念館,保留12根被燒毀的大木柱,是標示事件,也是紀念對 30 年前就與此地結緣的人走到現在所經歷的所有時間痕跡。再來是小劇場空間。與其說是展場,這其實比較像一個有更多可能性的空間,沒有固定作品,有的是「景框」。在這空間將有許多窗戶的框架,每個景框面對山的不同方位跟位置,比起展場反而更像是一個「觀測台」,可以產生多個小視點去看見大山的一小部分,提供了細膩的感官體驗,去看見山長什麼樣子。

另外就是核心概念「閾」的性質。它代表了整個老泉山,不只是山上劇場或劇場中的一部分,是空間本身的藝術性,同時也是在此空間中的人們發生轉換的契機,由展場空間天頂懸吊下的一棵枯樹和與其相對的、地上的土堆與苔蘚來表現。

對計畫參與人來說,不管是策展還是活動計畫,都必須嘗試跳脫一般的空間思維。對莊奕凡而言,任何廢墟都是充滿生命力的,在老泉山,他會在夕陽準備落下的時間待在劇場的廢墟,在腦中建構這裡未來的樣貌,夕陽在哪裡、月亮在哪裡、風從哪裡過來,將這些身體感知的知覺訊息導入空間建構的思路中,才能抓到屬於此地的空間規劃。

餘燼中的新生命

除了策展,生態與建構相關課程也如火如荼地進行中。閾計畫行政人員劉芷妘以自身參與和撰文的方式對「與山生活月」做了詳實的紀錄,讓這段美麗的過程留下。創辦人劉若瑀邀請了樸門永續設計專業教師唐敏(Tammy Turner)來到老泉山。來自美國的唐敏多年前來台學中文,就這樣待下來,投入台灣樸門教育、環境保護的工作。她協助共建團隊與志工一起對整個老泉山上劇場的未來空間做規劃,其中包括搭建香蕉圈。「香蕉圈不僅能種出香蕉,還有減緩水流速度的功能,使洗碗流下來的水不會太劇烈地沖刷土地,」之前深受優人神鼓「雲腳」活動感動而報名共建的志工熱情且精熟地介紹道。

另外兩週,則邀請到「野地森活」(Toudei)工作團隊中的 Emma 老師。她同樣擁有樸門永續設計的理念,這次則是來解決共建過程中較為緊急的部分。由於共建工作需要志工與團員住在山上,不過那裡原本的結構已燒毀,臨時搭建的帆布遮雨棚又三天兩頭就被風雨颳垮,Emma 老師教授眾人用現有素材:竹子,搭建臨時竹棚,使大家依然有地方共食、打坐、休息。

除了前幾個月的志工招募,現階段的共建計畫已開始開放民眾以更多方式參與。五月第一個週末,優人在老泉山舉辦了「山之日」,邀請民眾在此處找一個安適自在的角落,做什麼都好。除此之外,還有可自由報名參與的靜心工作坊、香道教學、茶道體驗、整復,可見優人團隊臥虎藏龍,疫情、劇場燒毀,現下無法以演出的形式與觀眾互動,就能轉換成另一種方式分享給觀眾。

其中,香道教學似乎為共建計畫下了註腳。綽號「小廟」的共建計畫專業成員負責建築製圖,同時也是香道教學的規劃人。小廟說,「香道真正的主題其實是火與燃燒,燒香,即是控制熱傳遞的時間差來決定嗅覺端的體驗。」在山之日這天,現場有食物烹煮的味道、茶香、些許灰燼的氣味、泥土、綠地、人的氣味。那場大火的作用還在持續發酵。

對優人的成員而言,山上劇場也早已變成一個熟悉又新奇的所在,就像企劃陳紫綸的肺腑之言:「當不知道去哪時,我就會回到山上。」而這是他們想要分享出去的、期待發生更多變化的場域。五月開始,優人神鼓將每週舉辦「山之日」,規劃不同主題的課程與工作坊,也邀請人們不帶目的地前往,「在這裡發現一些有趣的事,又或者,你可以來到這裡發起一些有趣的事。」


註 1:2010 年開始,在台北市文化局主動協調之下,優人神鼓向都發局申請將「保護區」變更為「文化景觀保存區」,讓關心環境的團體和學者們憂心,此例一出將大開變更保護區之門。在此爭議下,優人神鼓在 2014 年 5 月台北市都委會召開前,便發出撤銷申請聲明書,表示基於保護區變更的敏感性與完整性等問題,願意撤案。

註 2:閾有臨界或門檻之意。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