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牠們還是在田野上搗蛋的討厭鬼。現在,牠們已然悄悄登堂入室,不僅出現在馬克杯、抱枕和茶巾上,還進入了電視廣告、時尚和文學之中
狐狸以各種形式出現在英國的城市裡。在距離我東倫敦住家方圓一英里內,有一隻出現在有機開胃菜菜單上,另一隻則被塞滿了蓬鬆的羽毛,讓我的辦公椅更加舒適;還有一隻以筆墨的形式,出現在《哈克尼民報》(Hackney Citizen)的刊頭上。馬克杯上有一隻、麵包架上有一隻,年度野生動物攝影展的廣告海報上也有一隻。然後,當然,還有兩隻會造訪我的後院,一隻有點癬疥、另一隻則光鮮豐滿。我稱之為「造訪」,但我懷疑牠們是怎麼想的。
狐狸正在流行文化中嶄露頭角。沒錯,我有高度敏感的狐狸雷達,因為四年前我開始撰寫一本叫做《如何為人》(How to be Human,暫譯)的小說,內容是關於一名女子某天在她家草地上看到一隻狐狸,並覺得牠在對她眨眼。女子開始著迷於他(她從不懷疑牠是「他」),並歷經了堪稱「情感的復育」的過程。當莎拉‧霍爾(Sarah Hall)以《狐狸先生》(Mrs. Fox,暫譯)榮獲英國廣播公司短篇故事獎時,我的小說只寫了兩個章節,然後挪威二人組 Ylvis 釋出單曲〈狐狸(狐狸怎麼叫?)〉,我記得那時我大驚並覺得狐狸的賣點已經用完了。
但牠當然沒有。狐狸在文化光譜的各處蓬勃發展,居住在城市裡的人們往往將狐狸所透露的雄性氣質歸因於這種生物本身。狐狸們已經潛入我們的居家,牠們出現在茶巾上、馬克杯上、問候卡片上甚至是嬰兒包屁衣上(即使在所有的小故事裡狐狸總是想吃你的小孩)。在亞馬遜網站上有超過 5,000 條狐狸抱枕的搜尋結果。很久很久以前,狐狸還只是在田野中惹是生非的麻煩人物;現在,牠們已經被商品設計師挪用,並魅惑了市郊城鎮。我懷疑有比牠們登上 John Lewis 百貨公司聖誕節廣告更能清楚顯示狐狸受中產階級歡迎程度的徵兆。
從高級時裝品牌 Dolce&Gabbana 要價 1,400 鎊的狐狸刺繡洋裝,到英國平價電商 Peacocks 的狐狸毛衣,這股潮流風靡各種價位。在我最近一次參加的藝文活動中,有兩名觀眾穿了狐狸針織衫。很可惜,這並非是向我致敬,而只不過是一個百人空間中的平均法則。今年迄今為止,在文學中,有一隻狐狸悄悄橫越了羅斯‧瑞欣思(Ross Raisin)《自然》(A Natural,暫譯)書中一場發生在停車場的關鍵情慾邂逅;另一隻狐狸則在古萊德霖‧萊利(Gwendoline Reilly)極佳的《初戀》(First Love)中,與人類產生了剎那的罕見連結。狐狸還點綴了莎拉‧波美(Sara Baume)的《行經之路》(A Line Made for Walking,暫譯),以及蘿拉‧凱伊(Laura Kaye)的《英國動物》(English Animals,暫譯)的書籍封面。無怪乎蘋果公司會決定推出狐狸的表情符號,好讓人們抒發他們對狐狸的喜愛之情。
以一種人類往往無法做到的方式,自在地生活
今天的狐狸何以與人類奏出了共鳴?
「狐狸是卓越的十項全能者,」身兼學者、律師和作家的查理斯‧福斯特(Charles Foster)表示,他習慣在簽名中加入一隻「小狐狸的頭」。在他的著作《作為一隻野獸》(Being a Beast)中,福斯特花了一個章節擬身為一隻都市狐狸,撒開四足在貝思納爾綠地(Bethnal Green)周圍奔跑,還用鼻子輕推過期二週的發霉披薩。長久以來,我一直預設人類和狐狸之間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對立——因為牠們對於圍籬和田野的影響,以及在類似 2013 年紀錄片《狐狸戰爭》中的愛恨情仇。但是福斯特並不同意這點。他說他的朋友「高興都來不及,只因有一小部分的自然世界願意紆尊降貴,在他們的花園遮蔭處築巢……我想我們可以從狐狸身上學到很多,關於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我們總覺得被剝奪了,我們覺得自己不夠在地,而狐狸可以帶領我們學習如何擁有一個地方,並以一種人類往往無法做到的方式,自在地生活。」
狐狸的確是終極邊緣人,牠們從鄉村到城市的路徑反映了工業革命期間人類的遷徙。隨著在我們居家(那些馬克杯和靠枕)以及花園(活生生的)中日益增加,狐狸作為參訪者和移民的形象始終不變。牠們巡視牠們的領土(一項似乎永無止盡的循環任務),但牠們在城市裡的出沒似乎仍然是出格而令人驚訝的事。牠們是原生物種,但又像是入侵者;牠們既是捕食者也是獵物;牠們是野生的,但佔據了我們文明最盛的空間、草坪和邊境。也許這便是我們有所共鳴的主題。狐狸在流行文化的盛行,是因為我們對自己益發感到疏離了嗎?
真正的重點不是我們和牠們,而是一個更涵蓋性的:野性的我們
「牠們是反建設意象的終極代表,」福斯特說。「牠們一直是以較少資源『掌』握主導優勢的角色,勝過緩慢進行的建設。」誠然,在文學、電影和音樂的世界裡,充滿了狐狸以想像力和策略逆轉勝的故事,從《伊索寓言》到《超級狐狸先生》(Fantastic Mr.Fox),再到超凡樂團(The Prodigy)的〈卑劣〉(Nasty)一曲,該 MV 中一隻狐狸蠱惑了追捕牠的獵人,並將他們變成了狐狸。 如同泰勒絲(Taylor Swift)所唱的——並且之後被印在各式各樣飛行員夾克上的——那樣,「他們有牢籠/他們有箱子和槍枝/他們是獵人,我們是奔逃的狐狸。」也許這些日子以來,真正的重點不是我們和牠們,而是一個更涵蓋性的:野性的我們。
擁有一些狐狸襪子和狐狸燭台的露西‧瓊斯(Lucy Jones)去年出版了《狐狸遺物》(Foxes Unearthed)一書。她認為「椅墊上和項鍊上的狐狸與花園裡的狐狸不同。前者是無聲、無菌的角色,它是擬人化的、乾淨的野獸。有些人比較喜歡這樣。」她是對的:穿著有狐狸圖案的毛衣或抱著狐狸圖案的抱枕在沙發上取暖,和真實的狐狸相去甚遠。但是我想知道,我們是否會因為看到更多狐狸(無論何種形式),而更常想到牠們。
事實上,幾乎每個在居處有狐狸出沒的人,都有一個狐狸的故事。
從我在講座中講述我的故事起,已經有各式各樣的人分享了他們各自的遭遇。有鑒於在網路上瘋傳的狐狸影片之多(例如一隻尾隨男子回家的狐狸),狐狸似乎的確引起了人類的想像力。這些影片的共同概念在於,每當狐狸與人類交會時,某種饒富意義的交流便發生了。「你不會和鳥或松鼠產生這種互動,」研究人類與自然連結的學者瑪莉卡羅‧杭特(MaryCarol Hunter)說道。「狐狸會從一旁打量你。」
狐狸會與人的眼神交會而不退卻。它的第一反應很少是跑掉,而在牠猶豫不決所創造的空間中,很容易會引發人類直覺的好奇和興趣。那一刻感覺起來像是透過共同語言的互動,這可能就是為什麼狐狸經常被擬人化,或被認為掌握某種答案(參見: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的電影《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中說出「混沌統治」的狐狸,或者〈狐狸怎麼叫?〉一曲)。在我的書中,這種溝通發揮到極致。但是跳脫創作,我懷疑我們是否已經準備好可能會顯得像個怪人,只為了與野性互動。
牠們就像是彩虹、日落或夜空中的彗星
山姆‧霍布森(Sam Hobson)是拍攝了年度野生動物攝影海報上狐狸影像的攝影師。他花了數星期在布里斯托爾融入一個狐狸家族。起初,他會起身並發出吱吱聲,然後坐在牠們附近。過了一陣子之後,「牠們會坐到我旁邊,好像我是團體的一份子。如果有人接近,牠們會跑走躲起來,讓我一個人有點怪地坐在街上,身邊空蕩蕩的。」必須在一定程度上進入那樣的狀態,才能相信一個人坐在路邊,是比跟一群狐狸坐在一起更奇怪的事情。但這就是重點所在。
霍布森擁有「普通數量」的狐狸商品,包括一隻狐狸馬克杯和一條狐狸浴室踏墊。他花了一些時間等待他與狐狸最可貴的那次相逢。在他完成計畫後的幾個月,他回到那曾經找到狐狸的地方,並發出吱吱聲。起初,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坐下來,「然後這隻狐狸就突然出現了,牠走近我,然後坐在我旁邊。我們帶著狐疑的眼神看著彼此。我說,『是你嗎?』在那短暫的一瞬我們認出了對方。」
(擁有一隻狐狸熱水瓶和狐狸汽車徽章的)瑪莉卡羅‧杭特對這種遭遇有個特定說法。牠們是「標誌性鉚釘」(iconic riveters),就像看見彩虹或日落或夜空中的彗星,這些對「人們也會產生同樣的鉚釘效應。僅僅是個短暫的體驗,便讓你感覺收到餽贈。」她在密西根大學的學術工作中試圖藉由量化這樣的時刻,將其融入她所謂「自然藥劑」(nature pill)的研究裡。
自然對心理健康的影響是一個蓬勃發展的研究領域。杭特的研究要求參與者尋求定期的「自然經驗」以確定最佳劑量。她發現,壓力激素皮質醇的高度會在浸淫大自然 20 到 30 分鐘後下降,即便是在小型公園,或者甚至只是在屋子前廊呼吸新鮮空氣。藉由這些研究,她正在探索如何重新設計城市,將自然融入城市,如此一來一條街道便可自成一道風景,或者以她的的話來說就是:「如何以極簡的方式將大自然的野地搬到城市中央,並幫助人們恢復活力?」
對於那些與狐狸共同生活的城鎮市民來說,答案很簡單。一隻狐狸就能捕獲他們的視線,而在人造街景中目擊一隻未馴化大型動物的喜悅和違和,也使得自然的野性因其稍縱即逝而更顯珍貴。與此同時,我們將牠們放滿櫥櫃、貼滿牆壁,讓牠們與貓頭鷹、雄鹿和野兔並陳,就像我們曾經裝飾我們的洞穴牆壁一樣。這是一場自然界的慶典,並提醒著我們失去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