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趟長達半年、與世隔絕的旅程中,卡洛琳‧凡‧赫模(Caroline Van Hemert)在阿拉斯加諾塔克河(Noatak River)河畔,遇見了成群的北美馴鹿;在觀察馴鹿遷徙的過程中,她學會了用另一種視角看待人與人之間的悲歡離合
疫情爆發以來,當羈絆我們平凡存在的每絲每縷都散了開來、旅行彷彿成了某種過往之時,我一直緊緊抓著腦海中的一個畫面。那是一隻幼年馴鹿走過我面前,與我相隔僅數公分之際,那深棕色眼眸的目光;在牠驚嚇地望著我時,眸裡的眼白。與牠那明鏡之志相比,牠對未知的恐懼便顯得微不足道了。
在 2012 年聖派翠克節那天,我和丈夫踏上了一段全長約 6,500 公里、全靠人力的旅途,我們從太平洋西北沿岸的華盛頓洲貝靈厄姆(Bellingham),抵達北極圈深處的阿拉斯加州科策布(Kotzebue)。將近六個月的時間裡,我們靠著划艇、雪橇、充氣船、步行和獨木舟旅行,艱辛穿越了地球上某些最僻靜的地景。
旅程最後幾天,我們在阿拉斯加北部的布魯克斯山脈(Brooks Range)划獨木舟,沿著水位高漲的諾塔克河下行。那年冬天提早到來,我們就在化雨為雪的溼冷寒意中划著船。裹得嚴實而仍瑟瑟發抖的我們,從沒想過自己會蹲坐在一處被馴鹿包圍的河岸上,與牠們的氣息彼此相混。
但就在某天傍晚,在我們繞過河流的一個彎道時,我注意到有個像樹枝的東西順流而下。接著出現了另一個。直到我們意識到眼前所見並非樹枝,而是鹿角時,已有兩隻馴鹿從遠處的河岸上陸了。牠們騰躍、甩動,皮毛上的水珠四處飛濺。還有幾十隻馴鹿在岸邊等著準備渡河。我們在下個渦流處把獨木舟拉上岸,停下觀看。最後一隻馴鹿泳渡河水後,我們便沿著灌木叢生的河岸健行,尋找牠們走到河邊的路徑。我們腳下,是甫踩進軟泥裡的交錯足跡。
起初,一切都靜謐無聲。接著一連串聲響迫近,像是一陣暴風颳過水面,我們蹲下身,躲在灌木叢裡。在第一隻動物出現在我們眼前之前,我們就感受到了一股能量,沿山坡而下,朝我們衝來。突然之間,我們落入西北極馴鹿群(Western Arctic Caribou Herd)的遷徙潮中。這群動物排成單列從我們身旁的小徑走過,距離如此之近,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牠們的背。起初是幾十隻馴鹿,接著是幾百隻,然後很快就多到數不清了。牠們的呼吸在冷冽的空氣中化為白霧,腿部肌腱發出短促聲響,黑色的鼻子濕潤光亮,動作間流露著急迫感。只有在渡河之前,牠們才在岸邊短暫停下集合。
在雜誌和紀錄片裡,馴鹿遷徙看上去總像是精心編排過的。當牠們舞經苔原上起伏的波浪時,從空中俯瞰,可見成千上萬隻動物整齊劃一地同步移動;而當我與這群舞者們同在後台,從地上平視時,我發現了截然不同的風景。與其說是井然有序的行進,這些遷徙的動物感覺上更接近一團混亂、萬頭攢動、失序而瘋狂。試想在幼稚園下課時間結束後,孩童們在操場上排成一列,四肢隨意舞動、全身動個不停,全在爭搶位置。
讓情況更糟的是,渡河一事遇到了瓶頸:每一隻馴鹿都得選擇,是從距離水面約 1.8 公尺高的岸邊跳入下方灰色渦流,或是繼續沿著小徑走至下一個渡河口。在猶豫未決的時刻,首先打定主意的往往是母鹿與幼鹿。幼鹿會緊緊靠在母親身旁,當牠們在急流中濺起水花時,每對母子都交替發出微弱的咕噥聲。母鹿與幼鹿要面臨的風險最高,也最無法承受進度延遲的後果。不過,牠們仍遲疑、踉蹌,有時向前邁步又隨即猛然後退,讓別隻馴鹿通過。我從沒想像過這些高度社會化的動物會如此失序、動作會如此混亂。
但我坐著觀看的時間愈長,我愈注意起馴鹿群動態中的細微差異。每隻動物的動作都被某種在牠之上的東西所驅動。混亂背後,是集體行動之必須。而不論那動作看來有多狂亂,不論還有多少動物從山上下來,加入渡河的瓶頸,我從沒看見任何推撞。沒有任何一隻馴鹿被推進河裡,或被踢進灌木叢裡。就彷彿在每隻動物周遭都有一個安全泡泡,以及馴鹿群不言自明的絕對鐵則:莫傷汝之鄰人。一隻巨大的公鹿甚至小心翼翼地跨過我丈夫伸出的雙腿,為路上碰到的任何障礙調整步法。馴鹿的動作或許不是全然一致,但我可以看出牠們在本質上是如何緊密相連。
恩典沓至
我之所以踏上這次遠行,不是為了尋求逃脫,而是因為我必須設法找到回家的路。不久前,我取得了野生生物學的博士學位,卻感覺離自然世界比以往都要更遙遠。儘管我是為了潛心解開一個生態之謎才開始我的研究(阿拉斯加鳥類出現一種鳥喙畸形的奇怪群集),但我逐漸對研究感到幻滅。我沒能深入認識環境運動之母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留下的環境遺產,而是被困在實驗室裡,費力透過顯微鏡窺看,哀嘆科學中往往存在更多問題,而非答案。
當然,我們選擇旅行從不只出於單一原因。就我而言,這也與時間壓力有關,我突然有股勢在必行的急迫感。我那總是隨心所欲的父親,最近確診罹患了一種即使有再強壯的意志,也不可逆轉的病:帕金森氏症。我妹妹正準備迎接她的第一個孩子,而我正面臨是否要組建一個新家庭的決定。未來不再如從前那般,延展得那麼遙遠、那麼寬廣。而儘管我可能有很多解決這些問題的其他方法,我仍選擇山巒與河川做我的試驗場。而自然世界也據此給出了它一向最拿手的回報:看待事物的觀點。
在我們出走的近半年時間裡,原始的地貌將我們的需求濃縮至最基本的形式:食物、庇護和愛。我不再忙於應付電子郵件,或擔憂那些我錯過的死線。我在地平線上掃視熊的身影,在逐漸形成的暴風雨中釘穩我的帳篷。我感受強風吹吻臉頰的樂音,我像檢查脈搏般探測風雪的強度。我像讀點字般閱讀苔原,總在搜索一處可靠的立足點。當我們靠著船槳和雙足找出地表的弧線之際,世界在轉瞬之間膨脹又縮小。
就多數定義看來,那段時間的我們是極度孤立的。176 天以來,我們所有的親密接觸,就僅是彼此而已,從寢區到炊具,我們分享一切。但我們從未真正感到孤獨。在冰封的山峰和布滿青苔的峽谷,走過陡峭山路並穿過肆虐的春季暴風,我們與那些長著翅膀和四條腿的夥伴為伍,而牠們全都在各自非凡絕倫又不為人知的旅程上邁進。
在一場雹暴中讓手製划艇下水後;在面對蚊子、雪崩和掠食的熊後,我學會專注在一件事上:當下。在我們遇到馴鹿前沒幾天,我們在暴風雨籠罩的河岸上等待著食物補給,但它沒有送達。我們躺在帳篷裡,顫慄不安,納悶我們是否會以這種最緩慢、最艱難的方式迎來結局。我們探索了自己身體的極限,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在近五天時間裡,我們靠著兩條燕麥棒、幾茶匙橄欖油和一包泡麵活了下來。在已然陰霾的天空之下,無解的問題懸在我們身旁——我們是否對自己、對這片土地要得太多?到了最後,這是否真的值得?
當飛機終於前來遞送我們的補給品,我們不斷地吃,直到再也吃不下為止。隔天早上,當我們划船離開時,我不太確定我們學到了什麼教訓,唯有我們自身明確而卑微的有限生命牢刻心中。
但在那一個下雨的午後,在那一副副運動中的身軀所匯聚的集體能量下,馴鹿群衝向北極河川的冰冷水流之中,恩典沓至。我們在馴鹿的身影下走了數百里,相信牠們的智慧會引導我們走過那也看似無法跨越的地帶。透過追隨山野間的馴鹿蹄印和車轍,我們知道總有條路能讓我們繼續前行。
當一隻幼鹿停下來嗅聞我,接著又敏捷地跑開加入其他馴鹿的行列時,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找到所尋之物了。對未知的信心,最不抱期待時出現的美,見證某些遠大於我自身的事物而獲得的、發自內心的解脫。差點餓死在河岸上後,食物補給的遲誤,竟令人感到難以置信地喜出望外。
那天晚上,我們在臨近的河上小島搭起帳篷。當暮色降臨,我們一語不發地坐著,肩膀緊緊靠在一起,望著川流不息的動物渡河。之後,當我在黑暗中安眠於睡袋裡時,我聽見牠們仍在濺起一波波水花。到了早上,馴鹿群已經走遠。
我們再次沿著諾塔克河順流而下,每划一次槳,都帶著我們更靠近楚科奇海(Chukchi Sea),以及這趟旅程的終點。我們明白,消失在北方荒野裡半年後,理論上不可能毫無變化地回來。我們無法預見的是,這次歸來實際上可能會是什麼模樣。突然間,我知道這都不重要了。有些事在實際經歷之前,我們無法理解。而身處在馴鹿群當中,就是我此生僅需的一切解脫。
為了一起活下去
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此刻,我也在這個不確定的時代裡渴望與人連結。聽到學校鐘聲在街角響起,我會反射性地側耳去聽孩子的聲音,而那聲音卻沒有傳來。我站在距離我妹妹 1.8 公尺外的地方,感受我們之間深入心底、隱隱作痛的虛空。我緊緊抱住我的孩子們,只因我還能這麼做。接著我閉上雙眼,想像馴鹿於冰天雪地中入睡,深信太陽將會升起、暖和牠們的背,知曉夜晚終會過去。
我們不是馴鹿。我們不會在每個春季和秋季,為了尋找食物和棲地,用我們的蹄子敲擊土壤。我們無法在結凍的地衣中,靠著身上皮草的溫暖存活。蚊子和狼群不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我們人類生命的尋常事實確實重要,且意義深遠。但即便是現在,在我最想相信快樂結局的現在,我發現自己漸漸轉而意向北極河流的艱險。
在與母親分離且不知所措的野生幼鹿眼中、在上一個季度遇難死者的潔白頭骨中,我在純然的「活在當下」中得到寬慰。馴鹿提醒了我,我們必須讓自身存在的孱弱,與我們注定失去的珍寶和解。
到頭來,或許我們與渡河的馴鹿之間,並沒有那麼不同。當我們掙扎著逆流而上時,我們為自己並不孤獨的事實所鼓舞。我們透過螢幕、透過窗戶,在忐忑而不自然的距離下,與我們的鄰人打招呼;我們交換沉默的祝福,並意識到——就像馴鹿一樣——對我們來說,社群就是一切。即使我們與世隔絕地躲在自己的隱形泡泡裡,我們感受到了獸群從山丘上傾瀉而下的動力。我們知道,沒人能拯救我們,除了我們自己。
在鼓起勇氣跳躍、等待冰水帶來的衝擊褪去,並感受我們個人的選擇所濺起的漣漪之後,我們開始齊心行動。為了一起活下去,我們必須勇敢。我們必須極富同情心。我們必須學會何時像個領導者踏步向前,何時站到一旁,讓其他人能安全通過。而在這些時刻裡,當恐懼偷去我的呼吸,我將記住從馴鹿背上冉冉騰起的霧氣,我看見母鹿們將孩子帶在身旁,大膽地跳進冷水中,而這讓我相信,我們同樣,可以找到我們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