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俗濫的百老匯音樂劇,擁抱了什麼?——當代百老匯的潮流與趨勢

「現在,有三分之二的百老匯表演都是垃圾。」
(2/3 of the shows in Broadway now are garbages.)

上個月造訪紐約時,順道拜訪了我的恩師 Joe,以為自己在台灣的厭世指數已經夠高了,沒想到這位在百老匯工作三十幾年的老人家,面對百老匯當今的商業現象,竟比我還憤怒。

Joe 會這樣講不是沒有原因的,放眼望去,每年一半以上的新戲不是改編於電影或動畫,就是用流行樂歌手作品拼貼而成的點唱機音樂劇,面對日趨競爭的娛樂產業,製作人與投資人總是認為這樣觀眾入門門檻較低,好像大家已經知道這些故事或歌曲,就一定會更願意買票;而為了讓一般觀眾更易入「耳」,多數音樂劇曲風都流行通俗化,輔以舞台上華麗絢爛的景片奇觀,滿足後智慧型手機時代觀眾的低專注力與好奇心。此外,為了有效降低成本,百老匯公會更是大大降低樂團編制,多數製作的現場樂團都是7到9人,其中往往搭配兩台鍵盤,使用大量合成器音色以模擬真實樂器效果,音樂執導有時甚至需要播放預製的音軌(program)讓樂手跟著呆板的節拍器(click track)演出。過往10、20人編制的樂團如今已經非常少見,從曲風、配器,與演出形式,百老匯的聲響都愈來愈「流行樂演唱會化」。

但是,但是,即便是在百老匯這樣巨大的商業體制內,這些年來還是有幾個務實的理想主義者或傻瓜,默默為了心中的理想信仰而努力,做出了一檔又一檔席捲東尼獎,且雅俗共賞的劇作。他們承襲了羅傑斯與漢默斯坦(Roger & Hammerstein)的古典美學以及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的革命思想、他們延續了強納生・拉森(Jonathan Larson)的當代思維,以及約翰・卡梅隆・米切爾(John Cameron Mitchell)的奔放不羈、他們吸收了當代多元流行樂風的養分和歐陸劇場的形式、他們走出了白人思維,說著更多全新的故事,他們是《爛透了!》(Something Rotten!)、《漢密爾頓》(Hamilton)、《致伊凡・韓森》(Dear Evan Hansen)、《來自遠方》(Come From Away)、《樂隊來訪時》(The Band’s Visit)、以及《冥界》(Hadestown)。

若進一步分析觀察上述作品,會發現過去5到10年間,百老匯有一股新的「氣味」與「趨勢」正在形成。

演員需兼任樂器演奏、或是樂隊需要與演員互動:

這件事本身在當代劇場自然不是多麽特別的事(特別是在生猛有機的小劇場裡),但至少在過去二十年的百老匯裡,這並非常態;記得2012年在百老匯觀賞改編電影的《曾經。愛是唯一》(Once)時,看到台上演員人手一個樂器,整個歌隊就是整齣戲的樂隊時,真的是驚豔到目瞪口呆,到底是哪裡找來那麼多能唱、能跳、能演,還會彈斑鳩或低音提琴的演員?

時至今日,無論是2019年東尼獎最佳音樂劇《冥界》或是最佳復排音樂劇《奧克拉荷馬!》(Oklahoma!),兩齣戲的主角在台上幾乎全程都抱著一把木吉他,《冥界》的命運三女神更是負責了吉他、手風琴、小提琴的演奏,如此調度安排,或許是某種對公會樂團編制縮減的「回應」,又或是另外一種「奇觀」風潮的形成。

單一布景陳設搭配旋轉式舞台,輔以燈光與編舞做出場面切換:

相較於迪士尼系列或其他商業大製作中,飛天絢爛的布景與奇觀(例如:會砸下來的吊燈、飛出來的直昇機、冰天雪地⋯⋯),愈來愈多製作從頭到尾台上僅以一個布景,在巧妙的設計與調度下,搭配燈光與編舞走位,就可以在台上用更俐落的時間、在不同區塊呈現出不同時空的場面切換,同時進一步搭配旋轉舞台的使用,流動更趨多元。

《漢密爾頓》與《冥界》便是兩項將旋轉舞台用到極致的作品,前者營造多層次時序交織與倒轉的畫面,後者則以燈光構成了奧菲斯(Orpheus)從地獄一層一層往上爬的經典畫面,這些設計趨勢或多或少也反映了製作團隊們的不同思維——與其花費大量成本在花俏費工的景片上,部分團隊似乎更願意把金錢與時間投資在無形的創意調度,以建立劇場中的魔幻感。

多元曲風、從節奏律動(groove & beats)出發的曲式:

熟悉百老匯歷史脈絡的人都會知道,百老匯的聲響乃建立在後浪漫時期的管弦樂以及搖擺爵士樂上,約莫在七〇到八〇年代左右,開始融入融合樂(Fusion)、節奏藍調(R&B)、搖滾(Rock)曲風,但從《活在上城》(In The Heights,2005年首演)開始,林・曼努爾・米蘭達(Lin Manuel Miranda)似乎以嘻哈饒舌創造了一種全新的音樂敘事可能,而到了他第二部作品《漢密爾頓》更是徹底引爆百老匯,一票難求(即使至今已經首演後四年多,《漢密爾頓》一張票還是可以賣到200、300美元,幾年前最熱門時期更是賣到一張1,000美元以上)。

在此之後,不管是《樂隊來訪時》的埃及民樂,或是《冥界》的紐奧良吉普賽樂,從編制到樂風上,百老匯都出現了更多迷人的色彩與聲響。而相較於過去以和聲與旋律為底的音樂型態,以節奏律動為底、並帶有唸唱色彩的曲調也愈來愈常見,夾雜於旋律唱段中,演員的聲線與敘事手法也愈發「現代」。

全球公民意識興起:

隨著世界局勢與社會型態的變遷,多元文化主義與平權思想已經由一個議題轉變為一個內化的設定,不論其是否真心或有無算計,不能否認,百老匯從題材到型式,甚至宣傳,都在擁抱白人文化以外的族群。《漢密爾頓》用了大量有色人種演員以詮釋美國開國元老的故事,正是一個劃時代的宣告與象徵。而《悲喜交家》(Fun Home)與《畢業舞會》(The Prom)中對 LGBTQ 議題的設定,也為百老匯故事增添更多寬度。到了2019年的《冥界》,人們看到一個外型陽剛的黑人女演員飾演希臘神話中森林裡的美麗女神尤麗迪絲(Eurydice),基本上已經司空見慣了。

這些,究竟是創作者對生命的自省及對世界的提問、抑或是資方精準的商業操作與議題算計?我們或許無從得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在一片了無新意的商業製作中,百老匯每年還是產出了幾部未來的可能經典,而隨著時間,他們將定義更多美學,把百老匯推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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