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亮在《社區設計》裡說,與其打造讓一百萬人造訪一次島嶼的方式,不如設計出讓一萬人來一百次的島。這樣的思維,對於同時具有義大利優雅歷史以及貿易商人血液的威尼斯人來說,設置雙年展與地方節慶,吸引遊客如織,超過百年,始於 1894 年的建築雙年展是最好的例子。
目前威尼斯雙年展以一年藝術、一年建築的方式輪替,今年輪至第 16 屆的建築雙年展,主題訂為「自由空間」(Free Space)。策展人由兩位愛爾蘭女建築師:伊馮內‧法雷爾(Yvonne Farrell)以及雪萊‧麥克納馬拉(Shelley McNamara)擔綱。兩人共同主持的 Grafton 建築事務所曾經執掌米蘭首屈一指的商學院博科尼(Bocconi)大學的教職員建築大樓的設計,因此義大利對她們並不陌生。歷年威尼斯雙年展皆有兩大展場,分別在綠園城堡區(Giardini)以及軍火庫區(Arsenale),皆位在威尼斯本島尾端,觀光客人數較島中心聖馬可廣場地帶少得多,氣氛悠閒。
綠園城堡區的看點是區內的中央主題館(Central Pavilion)及常設國家展館(National Pavilions),由於有固定的展館,內容得以具體回應年度主題,宛如用建築以及地貌設計寫成的命題作文大賽,各國根據本身建築師與國情,演繹何謂「自由空間」。軍火庫區主展國則是挑高巨大的綿延倉庫,展出各式建築師發想的年度空間設計物件,雖然不特別對焦年度策展主題,卻體現繁花各異的思考。此外,在綠園城堡區沒有獨立展館的國家,也會在此區展出或設立自己的國家展館。
「自由空間」的原文 Free Space,「Free」字具有語言上的歧異性,可以是動詞:以建築為手段、通往更多可能性;也可以是形容詞:閒置的、不受拘束的空間。但兩位策展人更近一步指出一些關鍵概念:如何讓人性成為建築的核心?呼應歐洲近年來相當傷腦筋的難民移民議題、如何對陌生人提供友善的空間?自由的空間意味建築包含各種目的的可能——如何成為一個隱私、防禦、排除的空間,甚至商業用途的空間呢?一個自由的空間應該要是可以跟天然光線、空氣、重力與材料共存的空間,讓建築成為調和人為與自然的方法。因此,一個自由的空間,同時也能啟發思考,提供觀看世界的新方法,讓人類可以活得更好。自由的空間蘊含機會,因此也是民主的空間,人跟硬體建築有激盪出事件與行動的能動性;足以包容想像、時空、與記憶,串連過去與未來,成為文化的載體。
數位時代的無限疆界
有美國政府國土計畫以及科技強力奧援的美國館,策展智囊來自學術思考秀異的芝加哥大學以及芝加哥藝術學院。以美墨邊界地景變動為例,治理水庫帶來的國界浮動,思考「公民」(citizenship)以及國族國家(nation)的定義。同時也呼應時事添入 #Metoo 這個發源自聲援性別壓迫的網路社會運動,展示數位科技如何介入當代人的社會生活,來自虛擬網路的力量,足以釋放現實性別生活空間。於是「地理」(geographical)的概念在此延伸,不再受限於實際的物理疆域。美國館處理的關鍵字:公民、社區、區域、國族、全球、網絡,以及大概只有美國才有自信處理的:太空。展板上一句「向天空挖礦,行星方舟和太平洋墓園。設計地球。」(Mining the sky, Planetary ark and pacific cemetery. Design Earth.)以科技領先各國、插旗他國未涉足的領域並給予定義、獲取資源,果然是當今世界第一強國才有辦法做到的事情。
思考數位科技與實體生活空間的互動,並不只限於美國。在軟體及創意領域亦十分發達的荷蘭館,也可以看到精巧的思考。入內首先是一片橙橘——荷蘭代表色——的置物櫃陳設,參觀者得打開置物櫃,才能一窺門後的祕密。而祕密的數量、與置物櫃門並非全然一對一的關係,櫃門後甚至有房間與充氣人偶,鋪陳出隱私的複雜性。入內參觀者的一舉一動,都被記錄成數據保存參與藝術的創作。這便是荷蘭藝術家與策展人對於「自由空間」的提問:「數位烏托邦」,何以可能?
建築作為文化地景
撇開數位時代的思考,中國建築師王澍在主題館內的展覽,實現了以相當「接地氣」的手段,以賦予多線脈絡的方式,整理老舊雜亂的中國地方社區,「以設計讓城市中不合法的自發建築變成合法的」。原本無秩序的居住環境,成為大幅的圖畫,回應並思考居住需求及城市面貌,以此回答策展母題。同時,中國蘇州也於平行展(Collateral Events)展出,「建築共構體」(The Community),取千年江南建築傳統——想像水鄉、竹編與竹林、茶葉與刺繡會社,疊合上人與工藝,詮釋與建築物共生的歷史社群。
台灣今年在威尼斯建築雙年展沒有缺席,台灣館如往年一樣租借在聖馬可廣場旁的普里奇歐尼宮(Palazzo delle Prigioni),作為平行展展出(註)。領銜出展的是扎根宜蘭的建築師黃聲遠及田中央工作群,參展主題為「活在宜蘭——連接山海水土」。略嫌可惜的是,因為強調進入地方,對一般外國參觀觀眾而言,缺乏對台灣鄉下的理解共感,而沒有強勢回應到今年策展主題,失去對話機會。
若說到國家透過建築的場域再次體現話語權力的例子,在今年 5、6 月份剛開展的彼時,以色列也正因為在加薩走廊對巴勒斯坦民眾的武力攻擊,引起國際社會一片譁然。今年以色列主題館以「In Statu Quo: Structures of Negotiation」(現狀:談判的結構)為題,展示了他們如何建設位於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極具爭議的聖地(The Holy Land)地帶的共生模式。
撇開嚴肅的建築國家作文大賽討論不談,如今策展通常一併設想能夠滿足拍照打卡的需求,也會直接提供 #hashtag 關鍵字,讓參觀者的影像能夠進行社群媒體擴散行銷,其的佼佼者當屬北歐館了。北歐館的仿生大型半透明氣球連通氣管,放置在沒有隔間的、清水模與木質共構的空間裡。中有大樹穿破屋頂而出,大球緩緩呼吸與洩氣。收斂的光線,奇異的美感,足以讓人在自拍自憐自矜的情境中,一起共感北歐生存在嚴苛的大自然情狀。
萬丈高樓平地起,漂浮在亞德里亞海潟湖島嶼之上的威尼斯,雖然幾乎沒有在地物產,歷史上的威尼斯商人,憑藉著航海貿易與金融,依然搭起了魔幻的瓊樓玉宇,政權還能挹注十字軍東征,讓這座城成為東方與西方航海的要點。
如今,威尼斯因高度的觀光化,不那麼容易看出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馬可波羅與可汗反覆抽套型態概念的城市片段——所有你所見的城市地景,都有威尼斯的元素;而當你以為熟悉了這座城,它卻隨時可以拆解成一百萬個讓人走眼迷惘的碎片。此刻拜訪威尼斯的大量人潮,不止於來自於其得天獨厚的文化遺產,水道的迷人景致,同時還有精密的節慶規劃。整個下半年長度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告別冬天時舉辦的威尼斯狂歡節,各式各樣的藝術、音樂、宗教活動,讓事件與人為精心設計物品,成為吸引訪客一再拜訪威尼斯的理由。
註:台灣於 2000 年首度參加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近年因中國方向大會施壓,未能申請國家館,改向大會提出平行展參展申請。因展場普里奇歐尼宮邸位於人潮鼎盛的聖馬可廣場旁,地點優勢與歷年耕耘,使得來國際藝文人士慣以「台灣館」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