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國民被抓進新疆「再教育營」,哈薩克政府為何沉默?

赤色陰影下的中國特色新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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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發現,愈來愈多人的家人、朋友,開始消失,原本只是私下大家互相詢問,最後卻發現,至少有上萬哈薩克人被困在新疆,回不來!」

新疆的「再教育營」不只是維吾爾族人的事,鄰近中亞國家,幾乎都有受害者。哈薩克人權組織「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因眾人的恐慌而生,他們蒐集並記錄上萬份受害證詞,Atajurt 辦公室牆面上掛著上萬受害者的照片;但哈薩克政府不但沒帶著證詞拯救國民,還把 Atajurt 創辦人軟禁、抄走證據。活在中國特色的世界秩序裡,仍有群人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對著越洋視訊連線的鏡頭,哈薩克公民亞盧蓓(Omirgul Elubay),一邊哭、一邊向我們請求。

「救救我的姊夫!」

她的姊夫,是中國共產黨黨員,前新疆省裕民縣縣長謝爾扎提(Dalesh Sheritzat),2018年8月被捕,先關入再教育營,再被羈押至關殺人犯的地下監獄,罪名是他書櫃上的書。雖然沒有清楚的罪名、法庭上的辯護也是他勝利,但法官還是判刑兩年半。

住在新疆、癌末的老父親謝力扎提(Sherizat),控訴著自己的兒子謝爾扎提(Dalesh Sheritzat)在2018年8月被無辜逮埔。(受訪者提供)

亞盧蓓接著給我們看來自新疆的一段影片。那是她姊夫臥病在床的癌末父親,90歲的老人家戴著氧氣管對鏡頭請求,放過他清白的兒子。

亞盧蓓的丈夫與兒子也被關押在新疆,被關押的理由是因為手機載有 WhatsApp。亞盧蓓現在得為被監禁的姊夫,以及5個被24小時監控軟禁的親人(丈夫、兒子、姊姊、姊姊的兩個小孩)對外求援,顧不得曝光自己的身分,受訪時她從鼻酸、哽咽到泣不成聲,情緒夾雜著無助、思念、恐懼。她因為上網公開控告中國,丈夫才從監獄轉到他處被軟禁,但仍在新疆當人質,中國政府多次要她閉嘴。

「可是我沒有選擇,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患有高血壓的亞盧蓓曾昏倒在家,和藥作伴,孤單的她試著把家人救回來。

亞盧蓓只是過去一年多,出面為親友公開控訴、作證的上萬個哈薩克人之一。他們有的是新疆出生、移民至哈薩克的公民,有的是拿到居留證的新疆哈薩克族人。他們都有至少一位親友被困在新疆,身上背著解救家人的責任。

從1992年哈薩克政府鼓勵有哈薩克血統者返鄉開始,從新疆移回的哈薩克族至少有20萬人拿到公民身分,另外還有10多萬人,以永久居留方式生活在哈薩克。但自從中國開始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對伊斯蘭信仰的少數民族實施高壓政策,這些與新疆緊密相連的哈薩克族,一旦因經商、旅遊、探親,踏進中國邊界,很多人就再也回不去哈薩克了。

「他們抓各種穆斯林,連(已放棄中國國籍)的哈薩克公民也抓!」為《外交政策》雜誌(Foreign Policy)、《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撰寫中亞報導的記者史坦迪許(Reid Standish)告訴我們。

哈薩克變成世界理解新疆現況的窗口

從2017年起,人們開始竊竊私語,哪一家的誰不見了、哪個朋友去中國後就沒消息,當人們開始發現自己不是特例,消失的哈薩克人慢慢浮上檯面。

哈薩克第一個為新疆人權問題發聲的組織 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就在集體焦慮中誕生。他們四處蒐集消失者的資料和訊息。

「我們其實也不知道怎麼辦,想著就先把事情記下來吧,」一名30多歲的 Atajurt 男性志工告訴《報導者》,他因家人還在新疆,必須匿名受訪。他說,一年前 Atajurt 剛成立,人們口耳相傳, 一天之內竟湧來一、兩百人登記,特別是當有外國記者、國際組織到訪時,那些手上捧著親人照片的受害者,大排長龍,急著向世界求救。

Atajurt 成員正在查閱新疆「再教育營」受害者的相關資料。(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 提供)

「哈薩克變成世界理解新疆現況的窗口,」哈薩克記者托盧罕(Aigerim Toleukhan)告訴我們,Atajurt 的出現,讓世界終於能一窺新疆「再教育營」現況,也鼓勵徬徨不安的受害者們說出真相。

國際特赦組織研究員潘嘉偉拜訪 Atajurt 時,就有上百人聞訊而來,向他提供證詞;潘嘉偉那時才發現,中國政府的手跨越國界,威脅已是哈薩克公民的他們必須回到中國老家一趟,否則,就關押他們還在中國的家人;回家鄉後再要求他們接受「教育」與「培訓」。

2017年底,中國開始把哈薩克放入26個敏感國家(註1)之列,光是旅行至哈薩克、與哈薩克的家人聯絡,就是罪,若再加上下載 WhatsApp 這條罪名,這些哈薩克公民,幾乎是必定要進「再教育營」了。

當鄰國強加罪名,政府卻用經濟換人權?

當中國把哈薩克國民關進不人道待遇的拘禁營中,哈薩克政府怎麼做?

Atajurt 把受害者的現況、資料,詳細地以哈薩克文、英文記錄,再用俄、土、阿、英、哈、中文,6種語言翻譯家屬的控告,並拍攝為公開影片,希望透過這些證據讓哈薩克政府向中國政府要人和賠償、呈交國際組織,以法律程序討回公道。

但沒想到,哈薩克政府反而採取和他們預期截然不同的行動。

今年3月,哈薩克政府將 Atajurt 創辦人比拉什(Serikzhan Bilash)監禁,沒收 Atajurt 辦公室裡的證詞、電腦設備等。直到現在,比拉什仍在軟禁中,罪名未定。

一位不願具名的當地記者告訴我們,哈薩克政府的大動作,是因為中國華僑組織以「煽動民族仇恨」為名,對 Atajurt 提出檢舉,指他們破壞兩國關係。不論是總統到外交部長,哈薩克官員從未公開為國民發聲,他們反而以區域穩定的理由,支持中國「反恐」的措施。「哈薩克政府不夠強,沒辦法保護自己的人民,因為它需要錢,」托盧罕說。

就在比拉什被捕後沒多久,中哈兩國外交部長在北京會面,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對哈薩克長期來支持中國「去極端化」的政策,表達感謝。「我們感謝哈國政府對中國立場的理解以及支持,雙方絕不會容許任何個人、組織力量,破壞兩國的友誼與信任。」

王毅同時也在同一場會面中,提出兩國在一帶一路上的合作,並鼓勵雙方再一次制定新的計畫,深化合作。

Atajurt 創辦人被捕,中哈兩國的默契讓人們開始害怕。我們訪談了4位 Atajurt 志工,每一個人都收過來自中國、華僑組織、哈薩克情報單位的威脅。在失去領袖後,他們繼續蒐集和記錄證詞、向國際求援;有時,他們必須在各地租用隱密的小房,與證人見面,或是走入偏遠鄉鎮拜訪受害者。「常常在我們離開(受害者住處)沒多久,情報單位的人就上門了,警告受害者不要再聯絡我們,」志工伊爾克(Erke,化名)說。

一位還是中國籍、取得哈薩克居留權的志工,甚至在跟我們通話後,收到自稱中國情報人員的威脅電話,說他與黨作對,回中國只有死路一條。隔夜,另一位志工的 Telegram 帳號被駭,他們向電信公司內部的友好人員查證,對方回覆疑為哈薩克政府情報單位所為。

哈薩克政府選擇聽話,但人民不甘沉默。

國際特赦組織中亞地區專員麥基爾(Heather McGill)告訴我們,在限制集會權的哈薩克,人們上街抗議就可能坐牢,即使如此,近期還是引起大大小小針對中國的抗爭,最大一次,有超過4,000人參與。過去哈薩克人關注中國用經濟買下哈薩克,現在,人們的焦點轉移至人權。

但兩位當地記者卻悲觀地告訴我們,在欠缺新聞自由的哈薩克,包括 Atajurt 的活動、新疆的新聞、受害者的控告,甚至對中國的抗議等,國營或私營的媒體都沒有報導。今年7月,有記者因為報導對中國的抗議遊行而遭到逮捕。「就連拍照,也有危險,」托盧罕說。

在巴黎的流亡者:「只要是有心的人,不可能不同理。」

情勢愈來愈壞,Atajurt 志工葛哈(Gauhar)於是決定飛到巴黎,尋求政治庇護,試著在歐洲註冊人權組織繼續發聲,新的組織名為「Talpyn Zhastar」,是哈薩克語奮鬥之意。

Atajurt 志工葛哈(Gauhar),正在巴黎尋求政治庇護。(攝影/劉致昕)

6月底,我們與抵達巴黎的葛哈相見。原本經商的她,去年聽了 Atajurt 演講後成為志工,她第一天去幫忙就看見小孩、婦女、老人們,哭著、拿著照片來求援,52歲的她也是母親,她說,只要是有心的人,不可能不能同理。

她說做生意最講究維護權益,更何況做人、作為一個國家,若選擇對這樣大規模的人權侵犯沉默,良心過不去。她曾陪著剛被釋放的受害者去體檢,「那是多麼不人道的事情。他們一天要坐十幾個小時,不能上廁所,很多人都停經了,裡面到底發生什麼?」她激動的訴說那些孕婦被打胎、少女夜半消失的故事。

葛哈隨身的袋子裡裝著堂哥的照片。2017年12月7日,在中哈自由貿易區工作的堂哥被兩個警察帶走之後,失去消息。「我們要哈薩克政府發過公文,但到現在(堂哥)不知死活,」葛哈說。

如今她瞞著家人逃到更遠的巴黎來申請政治庇護,她形容,在中國旁邊,哈薩克還沒真的成為一帶一路的受益者,卻成為對宗教大規模滅絕的第一線受害國家。

中國的手在哈薩克愈抓愈緊,有 Atajurt 志工的中國家人被公安登門警告;再教育營裡的獄警要求被關押者打電話回哈薩克,聲稱獄中生活過得很好。而最新情況是,一個被關押的哈薩克人若要離開再教育營的監獄環境,必須有30個人為其擔保,才可能轉為軟禁。

葛哈說哈薩克該成為一道牆,阻止中共對人權的侵害,「這一道牆越過去之後,中國在世界各地都會更囂張的!」拿著親人照片的手,她抓得更緊了。

中國特色的國際秩序及輿論攻防

但中國的力量,已順著一帶一路,在世界各地蔓延、壯大。

即使包括加拿大、法國、瑞士、日本等22個聯合國人權理事會(UNHRC)成員國,在7月10日發動國際最大規模聯合聲明,敦促中國停止在新疆大規模拘禁維吾爾族和其他穆斯林,中國兩天後就發動37國來支持他們「去極端化」、「反恐」的政策。這37國幾乎都是中國一帶一路的經濟合作夥伴。

「中國現在非常富有,所以它可以創造其他國家對它的支持,來回應其他國家對中國潛在罪行的批評,」總部設在美國紐約的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 Watch,簡稱HRW)中國部主任理查森(Sophie  Richardson)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表示,中國投入大量資源,要為新疆的人權迫害創造一個完全不同的「真相」。

中國除了安排大量外交人員參訪新疆,在聯合國辦各種外圍活動,或透過中國在人權理事會的權力,安排官員在議程中報告等,HRW 在今年3月發現,中國代表團公然發函各國代表,勸告各國不要參加由英、美、加、德、荷等國於3月13日主辦的新疆人權問題討論會。這封由中國常駐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代表俞建華署名的信函寫道,「顧及貴我兩國雙邊關係和長期多邊合作」,不應「合辦、參與或出席」;HRW 也發現,部分國家外交官甚至被中方代表約見當面警告。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7月18日,在美國華盛頓舉辦的「促進宗教自由部長級會議」(Ministerial to Advance Religious Freedom) 。

其他例子包括今年2月,中國邀了30個國家、50個政黨共200多名外賓,參訪新疆烏魯木齊,《新華社》特別記錄來賓的參訪心得,並以中英文版發布,內容包括尼泊爾共產黨書記麥納利說的,「中國共產黨讓各族人民的合法權益都能得到保障,值得很多國家學習。」而約旦媒體人瑪爾旺(Marwan Sudah)也異口同聲表示,「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人們的笑容,那麽真誠、那麼輕鬆,滿滿的幸福感洋溢在臉上。」

今年7月,中國直接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所在地的日內瓦,舉行以少數民族為題的研討會,派出中國人權研究會理事、新疆師範大學政法學院院長陳彤,介紹新疆地區的各項發展,重申職業技能教育培訓中心的設立,是為「教育」和「挽救」被極端思想、恐怖主義、分離主義迷惑的人民。

中國展現的國際攻防,讓沙烏地阿拉伯等穆斯林國家,為其背書或保持沉默。

理查森認為,中國在國際上掩蓋事實、對各國政府的施壓,需要全世界正視,「如果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個國家拘捕了上百萬的穆斯林,我想,它得到的反應與現在會很不一樣。」理查森解釋,不論是新疆「再教育營」的調查,還是哈薩克上萬份證詞受到的漠視與打壓,都顯示中國超越法治、挑戰現有國際機制的野心。

「讓這些政府(指22個要求調查新疆現況的國家)行動的原因,是為了讓中國知道,沒有國家可以高過於法律,人權理事會的成員國更是,」理查森補充。

22國的聯合聲明是起點,嘗試重新把新疆問題放進人權理事會的議程中,進一步爭取獨立調查的可能。同時,從去年12月就傳出將推出經濟制裁的美國,也在今年7月的「促進宗教自由部長級會議」後,由副總統彭斯(Mike Pence)、國務卿蓬佩奧(Mike Pompeo)發出聲明,指新疆「再教育營」是當代最糟糕的人權災難,對維吾爾人的打壓,堪稱世紀汙點。

宛如一場全球性的競賽,中國政府的施壓持續著。6月,一個維吾爾家庭在比利時駐北京使館辦理簽證並尋求庇護,最後被中國警方帶走,即使日後比利時使館通過核發簽證,5人已下落不明。

當受害者與家屬冒著危險、穿越重重限制,用最後的力氣把訊息傳遞出來,但國際上的支持、外交戰場上的戰況,卻不顯樂觀。近來收到許多政治庇護求助的潘嘉偉提醒,各國政府與非政府組織必須保護和支持這些勇於站出來的人。

Atajurt 辦公室牆面上掛著上萬受害者的照片。(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 提供)

落單的受害者知道,每一支他們上傳的影片、每一句他們說出來的話,中國都在看。這也是一場跟時間賽跑的競賽,受害者們賭的是,除了中國之外,有更多人會將目光投射在這被關押的150萬人(註2)身上,那是他們最後的一線希望。 


註1:新疆警方在少數民族個人身分統計表中,列出26國涉恐國家名單,凡與26國有旅行、聯絡經驗的少數民族,護照會被扣押。這26國是:阿爾及利亞、阿富汗、亞塞拜然、埃及、巴基斯坦、哈薩克、吉爾吉斯、肯亞、利比亞、南蘇丹、奈及利亞、沙烏地阿拉伯、索馬利雅、塔吉克、土耳其、土庫曼、烏茲別克 、伊朗、馬來西亞、印尼、泰國、俄羅斯、敘利亞、阿聯酋、葉門、伊拉克。

註2:長期觀察中國新疆政策的德國歐洲文化與神學學院中國民族政策專家鄭國恩(Adrian Zenz)以政府文件、預算、標案內容預估,新疆在教育營關押的人數為150萬。而美國國防部、聯合國則指稱至少有100萬,維吾爾維權組織則認為人數已達300萬。


研究員 許家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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