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種智慧:章魚和其他頭足綱動物的非凡心智

與烏賊打過一回吃驚的照面之後,澳洲哲學家彼得.戈弗雷-史密斯一頭栽入了頭足綱動物的神秘生活。他事後不禁疑惑:為什麼這麼聰明、樂觀的物種在世的時間那麼短暫呢?


在雪梨甘藍樹海灣(Cabbage Tree Bay)海床幾英呎之上,拜幾毫米的合成橡膠和氧氣筒所賜,我和這隻生物之間現在正四目相交地打量著彼此:牠是一頭澳洲大烏賊。

即使算上枕在鼻子上的面罩導致的放大效果,牠一定還是有兩英尺長,而包括章魚和魷魚的頭足綱家族多見的怪誕特徵,則是最最明顯不過。

牠的身體——以一塊狀似衝浪板的甲殼為中心塑形,再慢慢縮成一把觸手——像是光線下的絲絨一樣變換色彩,W 形的雙瞳讓牠看起來一臉嚴肅。我不認為牠認出了什麼東西是我的幻想。問題是,牠究竟認出了什麼?

正是像這樣的偶遇——「就是在這個地點,事實上,差距一定在一英尺之內」——讓彼得.戈弗雷-史密斯(Peter Godfrey-Smith)第一次思索,這些牠者的心智是什麼模樣。戈弗雷-史密斯是澳洲的學院派哲學家,近期成為哈佛教授。

差不多在 2007 年,他回到家鄉雪梨浮潛,碰上了一隻大烏賊。這次遭遇在他身上留下深刻影響,奠定了他哲學研究的奇特範疇,他先是在哈佛研究,接著轉投紐約市大。

烏賊並不驚慌。牠看起來對這個人充滿好奇,一如此人對牠感到好奇。但如果以為頭足綱動物對世界的體驗和我們自身的經驗有何重疊之處那就低估牠們了,畢竟我們兩個物種之間已經分道揚鑣了數百萬年以上——幾乎是人類和任何脊椎動物(哺乳類、鳥類或魚類)的兩倍。

頭足綱動物高解析度的相機狀眼(camera eye)和我們的確實相似,但在其他所有地方都大相徑庭。章魚更是徹頭徹尾的異種生物。牠們 500 個神經元大半都落在牠們的手臂上,那些手臂不只能夠觸摸,還能嗅聞和品嚐——牠們的確有一套自行運作的心智。

得以觀察某種主觀經驗,或者說自我意識的感覺令戈弗雷-史密斯入迷。牠們的心智和人類的差異正是他的著作《章魚,心智,演化:探尋大海及意識的起源》的主題,這本書由哈波柯林斯出版社出版。

戈弗雷-史密斯在頭足綱動物引領下探索哲學問題——在一次案例裡頭,章魚真的伸出觸手拉著他同事的手臂,走了 10 分鐘到牠的巢穴裡頭,「就好像他在一位非常嬌小的八腳孩童的帶領下走過海床。」

這類迷人的小故事在戈弗雷-史密斯的書裡比比皆是,特別是被捕的章魚不斷讓試圖觀察牠們的科學家倍感洩氣。

一份 1959 年的論文詳述,那不勒斯動物科學觀察站(Naples Zoological Station)曾試著教導三隻章魚操縱一支把手換取食物。艾伯特(Albert)和博川(Bertram)表現得「相當一致」,但名叫查爾斯(Charles)的章魚想把掛在水缸上頭的燈抓進水裡,對著靠近的每個人噴水,最後還扯掉把手,導致實驗提早結束。

大多飼養章魚的水族館都能告訴你幾則章魚試圖逃脫的故事——或者牠們夜襲隔壁水缸獵取食物的軼事。戈弗雷-史密斯在書裡寫到,章魚學會朝著電源開關噴水來關燈,或者讓電力短路。在有些地方,章魚還學會塞住水缸的排水閥門,讓自己游出缸外。

這些顯而易見的問題解決能力讓頭足綱動物(特別是章魚,因為對章魚的研究多過魷魚和烏賊)得到高智力的評價。牠們擁有 5 億個神經元(和狗相近),並有著和體型相較之下碩大的腦袋,這兩件事都給了生物學家一些方向,探索頭足綱動物的腦力。

被關起來的頭足綱動物學會走出簡單的迷宮、玩猜謎遊戲和打開蓋子旋緊的罐子,而野生的頭足綱動物則經人觀察,發現牠們會在入口堆疊石頭保護巢穴,或者躲到椰子殼裡頭。

「頑皮和智略」

不過這也反映了牠們本身的靈巧:沒有八隻腳的動物也許不能和頭足綱動物一樣把玩這些東西,卻不見得比較笨。沒有一套指標能夠測量智力——諸如工具使用等指標之所以能付諸應用,不過就是因為那些方法在人類身上格外清楚而已。

「我覺得找單一、明確的東西測量智力是個錯誤。」戈弗雷-史密斯說。「章魚很擅長處理複雜的學習,但很難說牠們究竟多厲害,部分原因在於牠們實在不是好的實驗對象。你抓了幾隻章魚到實驗室,牠們當中有幾隻怎樣就是不肯理你——牠們就是太野了。」

他認為章魚的好奇心和投機心態——以一位西元前 3 世紀的羅馬自然史家的話來說,是牠們的「頑皮和智略」——正是牠們高智力的表徵。

異種智慧
顯而易見的問題解決能力讓頭足綱動物得到高智力的評價。(Getty Images)

牠們從牢籠逃出的偉大事蹟也反映了牠們對於身處環境的自覺,以及調適環境的能力。一份 2010 年的研究證實了傳言,頭足綱動物能夠辨認——還會喜歡或討厭——個別人類,就算那些人類都穿著一致也無妨。

說牠們擁有個性也不是個牽強的說法。然而牠們行為的前後不一再加上牠們顯著的智力,正是讓我們將牠們擬人化的大陷阱。戈弗雷-史密斯承認,要我們將牠們身上的謎團歸因於「某些聰明、擬人的說法,實在很誘人」。

對章魚智力的見解也因此在不同科學社群之間大相徑庭。19 世紀英國心理學家洛伊德.摩根(C Lloyd Morgan)提出了動物心理學的基本規則,他表示如果能用簡單的道理解釋,就不該用複雜的心理動機詮釋。

戈弗雷-史密斯說,摩根的主張不過是道出了科學界對簡潔假說的普遍偏好,而不太能說服身為哲學家的他。但各方面的科學研究因為資金和論文發表之間的因果循環,而愈發以結果為導向,不過戈弗雷-史密斯很幸運,他擁有充分的資源得以探索這些開放式的問題。「我真的很幸運,才能夠年復一年摸索這些東西,慢慢拼湊蛛絲馬跡。」

他這趟探索之旅源於十年前與烏賊的偶遇,至今仍在持續。現在他又回到澳洲定居,於雪梨大學任教,戈弗雷-史密斯說他對頭足綱動物的研究對他的職涯影響愈來愈大(他的個人生活也是:2016 年的電影《異星入境》講了一個人類與「類似頭足綱動物」的外星人第一次接觸的經過,他說那是一個「有創意的好電影」,不過這些外星人「長得比較像水母」。)

短暫的生命

當哲學家思索著心靈與物質的問題時,別的物種都不像章魚一樣帶來這麼多挑戰,而針對頭足綱動物的研究也提供了一些關於我們自身意識起源的線索。

我們和頭足綱動物最後的共同祖先大約存活於 6 億年前,據信長相類似於一隻扁平的蟲子,大概只有幾毫米那麼長。然而就在這條路上,頭足綱動物發展出高解析的相機狀眼——如同我們人類一樣,即使我們之間的演化道路完全不同。

「一隻相機狀眼,影像能透過晶體聚焦在視網膜上——我們人類有了,牠們有了,就這樣了。」戈弗雷-史密斯說。這樣子的「罕例發生了兩次」在截然不同的動物身上,讓人不禁要停下來細想演化的謎團,並疑惑頭足綱動物出奇短暫的生命週期:許多頭足綱的物種都只能活二到五年。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真的很驚訝——這真是出乎意料。」戈弗雷-史密斯略帶悲傷地說道。「我才剛認識這些動物。我想說:『我會花很多時間拜訪這些傢伙。』接著我才想到:『不,我不會,牠們幾個月內就會死了。』」

那或許正是這種充滿矛盾的動物身上最大的矛盾了:「真的很大的一副腦子,還有真的很短的壽命。」戈弗雷-史密斯解釋道,就演化觀點來看,這並非理想的投資報酬。

「這就像花了一大筆錢攻讀博士,然後你只剩下兩年發揮所學……這真的解釋不通。」

一個可能是,章魚的腦袋必須發達到得以打理牠們笨重的軀體,這就像一台電腦需要最先進的處理器才能處理大量的複雜任務。

「我的意思是,這個身體這麼難駕馭,有八條手臂,可能每一英吋都有一副手肘。」但這種解釋仍然無法解釋牠們特別的天賦從何而來,甚至連牠們有時候大起的玩心都沒法說明。

「牠們的舉手投足都很聰明,牠們會做出所有新奇、有創意的行為——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釋,任憑想像力再豐富都沒輒。」戈弗雷-史密斯說道。「這裡頭還是有好些神秘的元素。」


註:如欲見戈弗雷-史密斯更多研究細節,請見其著作《章魚,心智,演化:探尋大海及意識的起源》,由紅樹林出版社在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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