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故事由這些主線構成:槍戰、武裝突襲,和最後關頭請求停止流血暴力的懇託。一個幫派想讓這個社區成為販毒區、其他幫派想讓居民去偷拐搶騙,但是「白色之家」的年輕人已經許諾,再也不讓他們的社區淪為此類情事的犧牲品——如果有必要,他們會為社區赴死。從 2018 年到 2019 年初,《紐約時報》在世上最致命的城市之一——聖佩德羅蘇拉的一小角,追蹤報導了他們的故事,站在第一線,見證他們試圖阻止幫派逼近的過程
宏都拉斯‧聖佩德羅蘇拉——三道尖銳的爆裂聲響起,緊接著又是三道連續的爆裂聲。大街淨空。兩名老翁躲在一堵波紋狀的圍牆後頭。一輛計程車急轉駛入一條小巷。一名母親猛然將光著腳丫的年幼孩子推進屋裡。
這名槍手隸屬 MS-13,身穿背心,頭上戴著黑色棒球帽,光天化日下平靜地站在街角,成了留在這大街上的唯一一人。他把槍插在腰間,看著街坊鄰居驚恐顫抖。
布萊恩(Bryan)、雷納爾多(Reinaldo)和富蘭克林(Franklin)慌忙爬進一個鄰居的院子裡,把雞隻嚇得四處飛散。在恐慌的低語中,他們交流關於槍擊的情況,這是一週內的第三起槍擊。就在幾天前,一名兒童在類似的攻擊裡中槍。19歲的布萊恩在想,住在這附近的幾個年輕男人們會做何反應,或者毫無反應。
這個被稱作 MS-13 的幫派「Mara Salvatrucha」,現在幾乎天天都來這邊堵他們,襲擊民宅、部署間諜,並在黃昏時分吹口哨嘲弄他們——不斷提醒他們:敵人就在周遭,隨時準備好進攻。
逃不了的。這一帶不過就是一片泥路地,還不及幾個足球場大,而且全被包圍了。
往東,在這三名好友常去大嗑炒飯的中式外賣餐廳附近,MS-13 正打算拿下該區。往南,經過一棟改建成福音派教堂的房屋,18 街幫(18th Street gang)也策劃著同樣的事情。往北、往西,也好不到哪去,各幫派也早在那劃分地盤了。
現實中,布萊恩和他的朋友們長大的社區,和那些已遭幫派控制的社區沒多大差異。這些社區有其相同之處——被歲月磨損的水泥房屋;販售炸雞和玉米餅的手推車;破曉時分拖著沉重腳步去上工、在繁忙街角等著公車的工人。
但對於一家幾代人都生長於此、自己的孩子也即將誕生的富蘭克林而言,這一區就是他的全世界。雷納爾多和布萊恩也有同感。
他們沒有任何好的選擇:留下來戰鬥、拋下家園去別的地方,也許去美國,又或者投降並祈禱逐漸逼近的幫派之一會大發慈悲放過他們。
這三人都曾是 18 街幫的成員,但他們的鄰居——他們認識了一輩子的人——陸續遭謀殺、勒索與搶劫,讓他們心生厭惡。為了贖罪,他們把幫派趕出社區,誓言再也不讓任何幫派進駐。
如今,他們成了眾矢之的——遭到 18 街幫的昔日戰友,和覬覦他們地盤的 MS-13 追殺。
因此,這幾個年輕人為了自保,孤注一擲,再度成為他們最痛恨的東西——黑幫。
「這些地盤邊界就像索套一樣把我們圍了起來,」布萊恩說,他和他們那一夥人——白色之家(Casa Blanca)——一起站在院子裡。「我們不希望這裡有黑幫,而為此我們活在無止盡的衝突之中。」
22 歲的雷納爾多站崗,盯著街上是否有任何動靜。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我們要爭這一小塊地,」他說。「我告訴他們,我不是為了這塊地盤而戰。我是為了我的人生而戰。」
幾乎無人試圖去阻止迫近的戰爭——警察沒有、政府沒有,甚至這些年輕人自己也沒有。唯一在試圖阻止的是一名兼職牧師,他沒有自己的教會,老駕著一輛破舊的黃色掀背車在社區裡四處奔波,冒著生命危險去安撫交戰各方。
「我不支持任何幫派,」牧師丹尼爾‧帕切科(Daniel Pacheco)在槍擊事件發生後衝向白色之家的成員們說道。「我支持生存。」
這個社區大約由四個街區的平房、雜草叢生的空地,和幾家販賣洋芋片和汽水的小店組成,保衛此社區之戰,是在整個拉丁美洲禁錮、也驅逐了數百萬人,那無以遁逃的暴力之縮影。
追蹤全球暴力事件的研究機構 Igarapé Institute 的數據顯示,自 21 世紀以來,逾 250 萬人在這波席捲拉美與加勒比海地區的殺戮危機中喪生。而這暴力之所以格外怵目驚心,是因為曾經占據拉丁美洲的內戰與軍事獨裁,幾乎早都已結束。多數國家循著規範的民主道路艱難跋涉,結果往往非常成功。然而,殺戮卻以驚人的速度持續。
殺人事件於各種情況中出現:國家默許下過分熱衷的武裝部隊造成的死亡;婦女在家庭糾紛中遇害,這是普遍性別不平等所種下的果;與美國無止無休的毒品與槍械交易。
幾乎每一起殺案背後,都有著一種免罰的氛圍在支撐,以致於在某些國家,有逾 95% 的他殺案都未破案。而國家正是這一現象的擔保人——被腐敗所掏空的政府要麼沒有能力、要麼不願意去落實法治,使得犯罪網絡得以主宰數百萬人的生活。
對於那一大批逃離中美洲暴力與貧困的民眾來說,美國既是成因,也是解方——是無數禍患的始作俑者,也是逃離禍患的機會。讓大批向北流竄的移民感到失望的是,美國總統川普誓言要削減對中美洲暴力最猖獗國家的援助,更威脅要投入數億美元來解決難民潮的根源。
然而曾一度有好幾十人的白色之家中,倖存下來的成員並不想如成千上萬的同胞一樣逃離家園。他們說,他們還有工作要做,有孩子要養,有家人、鄰人和愛人要保護。
「要結束這種局面,只有一種辦法,」雷納爾多說。
「不是他們殺掉我們,就是我們做掉他們。」
「下次,他們會殺了我」
男人們穿過芬妮(Fanny)家前門上掛著的薄窗簾,一聲不吭地走進來,手裡拿著 AK-47 步槍。
在他們肩扛突襲步槍在房子裡四處走動時,她不禁發出了一聲叫喊。前日的槍擊過後,MS-13 的槍手看著布萊恩、雷納爾多和富蘭克林衝進芬妮家的後院,這是少數令他們安心的地方之一。
此刻夜已深,而芬妮獨自一人。那些男人在屋裡做了最後一次清查(找尋白色之家成員),然後就如同闖入時一樣突然地離去。男人們的行為比他們的不發一語更令人懼怕:這表示他們能隨心所欲進出民宅。
身為拉拔三個孩子長大的單親媽媽,芬妮就像是白色之家成員們的代理母親。在他們還小時,她就認識他們了;他們曾保護她的兒子在學校不受欺負。隨著他們長大,她的家成了一個避難所,一個讓他們逃離破碎家庭的地方。
而現在,她因為和這些年輕男孩們的親密關係,淪為 MS-13 的目標。她害怕得全身顫抖,打了電話給她的表親,帕切科牧師。
「我知道,下次,他們就會殺了我,」她告訴他。
芬妮在白色之家控制下的幾個街區裡受人敬重,但在社區外她毫無影響力,而這正是牧師派上用場的地方。他認識所有幫派的老大。
他有著一個微微凸出的肚子,和一張永遠掛在微笑邊緣的寬臉。作為一名福音派牧師,過去他於週日在悶熱的室外布道,同時在建築工地工作維持生計。
然後在 2014 年,一名 13 歲的鄰居小女孩遭幫派成員綁架。當時她的雙親在街角開了間小店鋪,卻未能支付幫派勒索的保護費。於是他們綁架了女孩作為報復,並把她帶到一間私人住宅中,強暴並折磨她整整三天,然後殺了她,把屍體埋到地板下面。
「人們看著他們在大街上把她抓走,看著她喊著救命,卻沒有半個人挺身而出。」今年 40 歲、通常被稱作丹尼牧師的帕切科回憶。「他們都怕自己小命不保。」
丹尼牧師的女兒和那個女孩同年。悲愴之下,他在警察清理完現場後,去看了那棟房子。那個淺墳還開著,客廳裡有個從土坯地板上挖開來的小洞。他用手把洞填了起來。
「我在那許下一個承諾,」他說。「我要去做些改變。」
四年過去了,他仍留著那起謀殺案的剪報,以提醒自己那個承諾。
多數日子裡,他都開著那輛掀背車,在坑坑疤疤的街道上來回穿梭;橫跨各幫派地盤邊界,人人都認得那輛車。警察毆打幫派分子時,他不只一次出手介入,又或讓自己置身於幾乎要開始廝殺的敵對幫派之間。
他憎恨政府,憎恨警察的武斷殘暴,也憎恨無止盡的貪污腐敗,那正是驅使如此多宏都拉斯人坐上大篷車前往美國的罪魁禍首。他常說,雖然國內謀殺率在下降,但根本的問題並未改善。
此刻,在芬妮命懸一線的狀況下,這成了切身問題。牧師認識許多白色之家的成員,也充分理解他們面臨的困境。他也同樣不希望幫派掌控這個社區。
但他是個現實主義者——要阻止他們入侵是不可能的。MS-13 已經清楚昭示了他們的企圖。他們在橫跨聖佩德羅蘇拉的各大區域大舉推進,利用其眾多人數、嚴密組織和殘暴手段來壓制規模較小、較鬆散的組織。
在他看來,白色之家就是下一個目標。而且無論是以怎樣的方式,入侵將至。
白色之家的總人數現在連一打都不到。有些人被殺,有些人入獄,餘下的都是在幫派鬥爭中最沒經驗的成員,有幾個才剛到了要刮鬍子的年紀。
布萊恩在一家工廠做一天 12 小時的工,每天早上 5 點半就起床。為了躲避突擊,他每早都悄悄溜出社區,晚上再悄悄回來。他可說是最沒有理由挺身而戰的人,獨居在一間只有單人臥室的公寓裡,與母親形同陌路。她在兒子每隔週領薪水的時候才會聯絡他一次。「她跟別的母親不太一樣,」他難為情地試圖解釋。
19 歲的富蘭克林,在有工作可做的時候從事建築工程。他有個穩定交往的女友,並想要遠離暴力,因為他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然而,他的其中一個哥哥卻不抱有這種美好幻想。當理想實現的日子來到,他說,他的那位哥哥早已戰死沙場。
雷納爾多是最安靜的一個。當別人在吹噓著自己的豐功偉業時,他輕聲笑著,卻不曾加入其中。他很少大聲說話、時而溫柔,在芬妮斥責小兒子從街上收集子彈彈殼當骰子搖時,他將男孩摟在懷裡。雷納爾多也想找到出路,但拒絕拋棄朋友或社區。他幾乎不能想像自己身處別的地方。而他的期望一如他的行動,腹背受敵。
就像大批捲入該地區兇殺案的年輕人一樣,他們覺得自己困在一個無力打破的循環之中。即使是在嘗試逃離暴力——全員一起從幫派中叛逃——他們也只是招致了更多的暴力。
丹尼牧師認為,MS-13 沒有傷害芬妮是個好跡象。但事態突如其來地升級令他擔憂。他很肯定,還會有更多子彈、更多傷亡。布萊恩、富蘭克林和其他人,甚至再也無法在芬妮的後院裡安靜度過一個下午了。這裡已被標上記號。
所以牧師想了一個計畫,一個近乎瘋狂的斡旋計畫。
他想要作為中間人,安排白色之家的成員與威脅要他們性命的 MS-13 會面。
「生活曾經很好」
安納(Anner)打赤膊站在自家門廊上,看著女兒和一隻小狗玩得不可開交。
「這會是場硬仗,」他警告牧師。「這些傢伙已經失去太多,無法就這樣放手。」
26 歲的安納是一名勞工。他替一家雜貨店儲貨,並為自己工作所得的小房子與摩托車感到自豪。他和白色之家的每個人自小一起長大。他不是成員,但他的兩個姐夫(包含富蘭克林)都是。
牧師需要安納去說服白色之家,說服他們和平是唯一解方。他們把富蘭克林拉進門,空調即便全力運轉,仍不敵高溫的襲擊。
安納希望牧師瞭解他所反對的是什麼——白色之家的封建歷史。
他解釋,在 2000 年代初期,這裡曾是 18 街幫的地盤,當地成員都在一棟「白色房子」裡做事。然而在 2016 年,警方的一次行動將幫派老大們送進監獄,使得該區成了眾家爭奪之地。一個新的幫派駐進,而那些仍自稱「白色之家」的當地人加入其中。
但新幫派既殘暴又刻薄。他們殺了無力繳交保護費的居民,甚至在居民乖乖繳錢時照樣搶劫他們。白色之家的成員無地自容——與他們一起長大的人,正在自己的手中飽受折磨。
白色之家起身造反,向 18 街幫的一個支派尋求協助。幾個月後,他們占了上風,並再次加入 18 街幫。
但那些脅迫、搶劫和暴力仍不斷發生。白色之家失去了很多成員,這值得嗎?安納問。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幫派虐待居民。
因此,他們再次叛變並取得勝利,在持續數月的流血衝突後,他們將 18 街幫趕了出去。「他們轉變成一個反黑幫的組織,」安納説。「生活一度好了起來。不再有搶劫,不再有勒索,也不再有對周遭鄰居施加的暴力。」
「然後,警察來了。」
2017 年的夏天,警察逮捕了白色之家半打的成員。其他成員遠走高飛。整個隊伍被摧毀,街上只剩下最低調的成員。「現在只剩下年輕人孤軍奮戰,」安納説道,並列出倖存者的名單,以及他們將會如何應對 MS-13 的接管。他說,富蘭克林的哥哥不會坦然接受,他曾向 MS-13 開槍,甚至拒絕和牧師溝通。富蘭克林點頭同意。「他說,他需要的唯一停戰協議,就掛在他腰間,」富蘭克林邊說,邊用手比著一把槍。
安納說,其他人可能有意停戰,但年長的成員一但出獄,就可能會打破任何原本達成的協議。
丹尼牧師意識到自己正要涉入的是什麼——白色之家群龍無首、難以捉摸,而且由一群不斷在自保本能與虛張聲勢之間衝突的年輕人掌管。
「如果不做任何改變,今年年底之前就會發生一場大屠殺,」丹尼牧師厲聲說道。「年底之前?」安納哼了一聲。「我覺得更可能是週末之前。」
就在此時,突然一聲巨響,一塊石頭砸上安納家的屋頂。這群人跑出門外,富蘭克林示意他們別出聲。「MS-13 就在這條街上。」他低語,指著馬路。這條路又長又窄,有 30 多公尺,活像個靶場。牧師害怕 MS-13 的槍手,報了警。
整個街區已空無一人,除了一個中年婦女獨自在街上慢慢行走。她經過後,安納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她是 MS-13 某個老大的姐妹,很可能是來把風的,安納解釋。
「她是來把風的?」丹尼牧師語調尖銳地問道,向下指著街區。「那個女人是來把風的?」
他對於錯過機會感到憤怒。他告訴安納,要是他早知道的話,他會向前自我介紹,緩解緊張氣氛。他認為,自己作為一名宗教領袖不會構成任何威脅。
情況卻非如此。他們在安納家的門廊前等待,祈禱街上的幫派分子不會開火。半小時後,牧師衝向他的車,在離開的路上,他油門都踩到底了。
當他穿越該社區時,警察抵達了。牧師訝異警察居然出現了,搖下窗戶打算向他們彙報情況。但在他還沒來得及說任何話前,警察就命令他下車。牧師以為這是個玩笑,直到警官的聲音嚴厲了起來。「但我就是打電話報警的那個人,」牧師丹尼抗議道。
警察打了幾通電話後,揮手示意牧師離開。他雙手交叉,轉動著方向盤,低聲罵了句髒話。
「你現在明白為何我們得要自己解決問題了吧?」他說。
「我想見山謬」
分隔了 MS-13 和白色之家的那幾條未鋪柏油的街上,牧師放慢車速。他按下汽車的雙閃燈,小心翼翼地駛經過一個荒涼的煤渣堆,在那裡,菸頭的微光之下,可以看見青年男子的輪廓。
一名手臂和脖子上覆滿紋身的男人出現在丹尼牧師的車窗前。「你想幹嘛?」他問,並上下打量掃視著街道許久。
「我想見山謬(Samuel)」—— MS-13 在這區的老大——「我們認識,」牧師說道。
就在離開安納家幾個鐘頭後,牧師接到一通令人惶恐的電話。騎著摩托車、手持武器的男人在白色之家的地盤內,把居民趕出他們的家園,用武力佔領社區。他必須立刻行動。
於是,丹尼牧師又回到了他的慣用戰術——即興發揮——並迅速跑到 MS-13 的地盤,希望在有人喪命之前,把自己當人質交給山謬。
「這是我必須打的最後一張牌,」他說。
牧師掃視著空地和昏暗的建築物,深呼吸了幾口氣,好讓自己鎮靜下來。他早習慣了冒險,但這次不同以往——山謬是個要角,而不只是個易怒的小兵。單單是要求見他就會引起疑慮了。而處於恐懼中的罪犯是危險的。
紋身男後退一步,第二次打量著街道。確認安全無虞後,他指著一棟桃紅色的房子。「去那看看,」他說。
牧師駛經一個燈火通明的街角,兩個女人在那抽菸,還有一個穿著襯衫和牛仔褲的纖瘦男子。他就是山謬。牧師猛然踩下煞車,然後跳下車,就這樣把車停在馬路中間,車門還開著。
山謬向兩位女子告離,退出談話並熄掉香菸。他看起來 30 幾歲、留著短髮、舉止冷靜,就像個慣於掌控一切的人。他走過去,擁抱這位年長於他的男人。「丹尼牧師,你好嗎?」他問候道。
「我不太好,兄弟,」牧師回答。他向人們徵求幫助時通常不慌不忙,慢慢動之以情。他其實更像是一名演員。但現在,找到山謬讓他緊張又多少有些吃驚,丹尼牧師開門見山:「我得請你幫個忙。」
山謬揚起眉毛,像個政客一樣答道:「如果我做得到,我一定幫。」
「我知道你們想要白色之家的地盤,」丹尼牧師接著說道。「但我拜託你,求求你,請不要使用暴力。請不要殺害任何人。」
山謬無動於衷地聽著,不發一語。
「我不支持任何幫派,」牧師繼續,用他一貫的標準台詞填補沉默。「我只是想保護生命。而且我有個表妹住在那裡,我擔心她和其他人會受到傷害。」
山謬打斷他,「我們已經佔領那個地盤了,那已經是我們的了。」
牧師不知道他想表達的是字面上的意義,還是只是象徵性的說法。MS-13 的版圖雖然拓展得很快,但還沒有完全接手。這一點牧師心知肚明。
「但現在有人在那把一家人趕出他們的家,社區裡有人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牧師堅持。
山謬靠在牧師車上,然後,看到上頭蓋了一層灰塵,便緩緩地把身子挪開。「那不可能是我們。我們現在沒人在那,」他反駁。「他們跟你說了什麼?」
牧師打給安納。「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朝電話說道。安納告訴牧師,有騎著摩托車的男人,戴著面具,把離芬妮家半個街區外的一家人趕了出去。
「我們在那一帶沒有半部摩托車,」山謬搖著頭說。
安納改口。他現在說,男人們是騎著腳踏車來的。但他確信這些男人是在把人們趕出他們的家。
通話來來回回地持續著,山謬詢問牧師,同時也是進一步向仍不太知情的安納詢問更多具體細節。安納顯得有點可疑。牧師基於他能從安納那擠出來的含糊回答,盡力地向山謬解釋事發地點。
「不,那不可能,」山謬說。「你在講的那個地方,就是那位老婦人賣柴火的地方。」山謬在牧師身後的蓋了層灰的擋風玻璃上畫了地圖。他們輪流畫出街道和地標。
「我想他在形容的地方是這裡,」山謬手指著玻璃某處說道。「而這不是白色之家的地盤。」牧師的臉抽動了一下。山謬是對的。無論發生了什麼,那都不會是在白色之家的地盤上。
不過那無所謂,山謬說。人人都知道白色之家很弱。他已經命令他的副手、一位叫做「怪獸」(Monster)的男人去接管這個社區。他的人今晚不會強迫居民離開家園,但他們很快就會進入該社區。
山謬要牧師畫出芬妮家的確切位置。「別擔心你的親人,我們不會傷害他們,」他承諾。
那白色之家的成員們呢,牧師問。也會放過他們嗎?
「就像我說過的,那塊地盤已經是我們的了,」山謬回道。「如果我們可以避免暴力,我們會的。但這取決於他們。」
山謬重新點燃香菸,走進一棟廢棄大樓。
兩天後,牧師又回到了 MS-13 的地盤,與白色之家的敵人面對面。
怪獸帶他到一個後院裡頭,十幾名 MS-13 的士兵在那站成一圈,籠罩在一團大麻煙霧之中。一名不到 10 歲的男孩站在中間,頭上的帽子歪向一邊,嘴裡抽著一根菸。
丹尼牧師上前自我介紹。幾天前進行槍擊的槍手也在那,戴著同一頂黑色棒球帽。突襲芬妮家的人也在,站在一個巨大土堆旁。牧師緊盯著怪獸,那個下令搶下這個社區的男人。
當在對群體演說時,牧師以一種迂迴的方式來說出要點。他奉承、展現一點智慧,或宣講聖經寓言,取決於他在現場對於哪種方式能讓聽眾理解的評估。「你們是個有架構、有紀律、有制度和資源的組織,」牧師對他們說道,成員臉上露出真誠的微笑。「白色之家的人很難反擊,而這點他們心知肚明。」
怪獸在 26 歲時當上山謬的頭號副手。他說,在建築工地艱難謀生之後,這個幫派給了他工作和一個歸屬,也教會他紀律,至高無上的紀律:不對幫派說謊;不吸毒(大麻除外);殺人必須得到領導階層的批准,除非是出於自衛。「殺人不能幫你更上一層樓,」怪獸解釋。「重要的是你如何思考、你的智慧。」他補充,用手指輕輕敲了敲太陽穴。
怪獸像個三流官員,信誓旦旦地說著滿口陳腔濫調和空洞承諾。一流的安全保護、尊重居民、不強制徵人、不敲詐勒索。就其出自一名幫派分子的嘴來說,這番說詞應該會嚇壞從中美洲逃到美國的人們。
「我們靠販毒賺錢,所以不會搶劫住在我們地盤裡的人。我們需要他們,」怪獸解釋。
這一切在牧師聽來都充滿希望,或許太有希望了。怪獸說的是真是假,無從得知。無論他們如何談論和平,他們畢竟是殺手。
儘管如此,牧師還是希望在離開前能獲得一些實在的東西,談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才終於把他的計畫搬上檯面。
「你知道,跟他們其中一人見一面可能會有幫助,」牧師隨口般說道,彷彿他是剛剛才想到這個點子似的。「我是說,如果他們願意,你也願意的話。」
「魂飛魄散」
在車上,芬妮半開玩笑地問牧師是不是要帶她去送死,説她為這個時刻盛裝打扮了一番,塗上了鮮紅色的口紅。「別傻了,芬妮,」他說。「我正在努力救妳的命。」
他們開車去他哥哥的家,在白色之家的地盤外,好讓他能說明自己和 MS-13 的會面。
「芬妮在家時不聽,」他解釋。「她只是怕得魂飛魄散。」
丹尼牧師連續第三天穿著同一套衣服。雙眼下面出現了重重的眼袋。在安撫芬妮和阻止白色之家四分五裂之間,他幾乎沒有多少時間能分給其他任何事,甚至是他自己的家庭。
他的女兒因肺部疾病住院治療。當他不在社區裡時,他就和妻子在一起看照她。帳單堆積如山,而他又不善理財。他寧願在街上,街頭就是他的「行動部門」。
而此時此刻,芬妮的安全是他的第一優先。
「芬妮,你必須為你和你的家人著想,」察覺到了她的遲疑,牧師說道。「他們告訴我,他們不會動妳。」芬妮哭了起來。經歷了過去幾天的事件——槍擊、擅闖她家——牧師以為她聽到這個消息會開心。然而,牧師對她人身安全的承諾,只是讓她想起了其他所有無法安全的人。
「如果我跟你說:我能救你的命,但不能確保那些你從他們還小時就認識、且深愛著的孩子們可能會死,你會有什麼感受?」她抽泣著。「如果我告訴你,我只能救你一個,你會有什麼感受?」
在他做出的一切犧牲,在他冒下的所有風險之後,牧師感到困惑,甚至受傷。他常開玩笑說,他所做的工作得不到什麼感激,而且多數時候他也沒有期望太多。儘管如此,他也不想因此受責難。
他遞給芬妮一些面紙,讓她擦去臉上哭花的睫毛膏。
「如果社區裡的人想要奮力抵抗到死,我想,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丹尼牧師聳了聳肩説。「我在努力去救那些想要被救的人命。」
兩天後,當牧師決定告訴白色之家他的停戰計畫時,芬妮沒有參加。他把所有人都叫到安納家裡,包括幾位父母,他希望他們能強迫這些年輕人接受停戰。
那是深夜了。布萊恩下班之後跑了過來,剛洗完澡的頭髮還濕漉漉的。富蘭克林坐在沙發上,雙腿伸直。
「他們說,只要他們能和平的進來這裡,他們就會放過所有人,」牧師解釋著 MS-13 的條件時說。
他有辦法把事實誇大描繪到最樂觀的程度。MS-13 說過他們不想殺人,但他們從未承諾要饒過所有人,至少從未明確承諾過。
會談似乎進行得很順利。而到最後,牧師真正要傳的福音是希望。如果他能讓白色之家相信和平是有可能的,那麼或許,和平真的可能到來。
討論結束時,安納同意和怪獸好好談一談。「這不可避免,」安納説。「我是說,看看我們的勝算——他們5萬人對上我們8個人。」
「我們不想惹任何麻煩」
安納穿上他的工作制服,一件左上角口袋繡有雜貨店標誌的 Polo 衫。他的老闆讓他請了幾個小時的假,而安納則為要去談判而焦急不已。
在丹尼牧師車子後座上,安納滔滔不絕,這個緊張時的習慣讓人很難插上半句話。牧師希望在他們和怪獸碰面之前他能夠冷靜下來。然後,安納突然安靜了下來。他把臉貼在有隔熱色膜的車窗上,凝視著車外。
「我已經有7年沒到這條街上了,」安納在車子開入 MS-13 的地盤時説道。一個如此小的社區怎能被這樣嚴格地劃分開來——又是如何讓每個人都這般孤立,他為此震懾。
他們來到一棟有鍍錫門廊的房子前。門廊下,怪獸坐在一張低矮的椅子上,抽著大麻。他的訪客們找地方坐時,他微微笑了。安納找到的是一個已經不堪的破爛貨箱,牧師則是一個倒放的水桶。
在簡短的介紹開場後,安納開始以他的緊張模式說話,說了幾乎整場會面——關於他的孩子、他的工作、他在社區的生活。他甚至提到了幾名自己有私交的 MS-13 成員。
「我完全沒有參與其中,但我認識他們所有人,」他解釋。
怪獸繼續抽著大麻。在那棟房子裡,彈珠檯叮噹作響,一邊播著〈Limbo Rock〉,幫派成員們一邊輪流打彈珠。
「我們不想和 MS 之間有任何麻煩,」安納邊説,邊把他的貨箱挪往怪獸,挪得太近了點。「我不想看到暴力發生,」他繼續說。「我工作、有家庭,而且不想失去我的房子。」
怪獸,現在已經呼麻呼多了,搖了搖頭,並輕聲説了一句「沒錯。」
「那其他人呢?」安納問。「他們之中有些人朝 MS 開槍過,」他說。「有時是出於恐懼。」
怪獸開口說話了,但安納打斷了他。「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如果他們不抵抗、如果他們不反擊,請你就饒過他們,」他說。
怪獸看向牧師,再看向安納。「我們的目標不是要殺任何人,」他說。「如果他們不反抗,如果他們順著計畫走,我們也不需要那麼做。」
安納如釋重負般,身子微微垮了下來。「謝謝你,兄弟,這讓我鬆了一大口氣。我們一直都在擔憂會發生什麼,日復一日。就像生活在戰區一樣。」
兩輛車駛過,司機們按下喇叭向齊聚在此的 MS-13 成員致意。孩子們在附近晚耍,在街上踢著一顆小像皮球。「看看周遭,」怪獸吹噓道。「這裡的人們比任何地方的人活得都要自由。」
「這也可以是白色之家(地盤內)的情況,」他總結道。
「他們不在乎」
今年一月的某天早晨,屍體出現了,遭肢解後包裹在黑色塑膠袋裡,丟棄在分隔白色之家與 18 街幫地盤的邊界上。這一警告不言自明:18 街幫已得知了他們與 MS-13 之間進展迅速的停戰協議——而且他們無意接受。
幾個星期後,雷納爾多失蹤了。他在白色之家地盤邊緣時,突然有人把他擄走了。布萊恩和富蘭克林四處傳閱他的照片,以防萬一有人曾看到過他。幾天之後,牧師得知是 18 街幫擄走了他。他們連遺體也要不回來。
牧師那份脆弱的和平,開始逐漸崩塌。
MS-13 從未像山謬和怪獸說的那樣入侵這個社區。儘管 MS-13 如其承諾的停止了對白色之家的攻擊,但 18 街幫卻接續了其對手剛停下的行徑。
牧師試圖安撫白色之家的成員,但他已經無計可施。儘管他所付出的所有努力——單打獨鬥、機密會議——卻他只是成功將一個敵人換成了另一個敵人。
而即使是這種景況也未能持續多久。今年上半年,山謬和怪獸獲得組織升遷。他們離開以後,沒有任何人能擔保會維持和平。MS-13 中,怪獸的繼任者普尤多(Puyudo)恢復了對白色之家的攻擊——牧師並不知道具體原因。
白色之家仍處於劣勢,仍寡不敵眾,仍四面楚歌。今年3月,社區裡一名小男孩在一場槍戰中受傷。幾天後,MS-13 在安納下班後朝他開槍。一週後,一名成員朝芬妮開槍,當時她正在接剛下課的兒子回家。
丹尼牧師的任務更加艱鉅了。他開始說著,自己的心已經不在這上頭了。試圖去改變這社區,似乎只是徒勞,更別說去改變聖佩德羅蘇拉或宏都拉斯的其他地方了。
在他看來,這一切——一場單槍匹馬、沒有政府幫助下的維和行動——會落到他的肩上,反映出當時的情況多麼危急。
「所有到頭來跑上街頭的事情,全源於政府的腐敗,」他說道。「我無法一直和這個怪物——這個政府、這個國家——戰鬥。這對他們來說無關緊要。他們不在乎。」
他告訴自己,這會是他最後一次出手干預。無論纏繞白色之家的僵局如何結束——無論和平與否——他誓言要找到一種不再與「怪物」(即他所謂的國家)相對抗的生活,而是可以去從事一個不那麼令人灰心的志業。或許,他甚至會離開宏都拉斯。
但,一如既往地,他的憤世嫉俗又被希望所取代。
MS-13 襲擊芬妮的幾週後,牧師成功設法和此地區的新老大普尤多見了面。他給了普尤多一個精簡版本的演說,這份講稿,到目前為止他已經有過六次練習了。他又回到斡旋模式。
「我想我可以說服他停止槍擊,」牧師說道。「我們應該很快就要再見面了。」
以上城市包括:全球 50 個他殺比率最高的城市,以及一組做為對照的著名城市。這些城市全都有至少 25 萬人口。而圖表中的平均他殺率,是以 2016 年到 2018 年或從現有的最新數據統計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