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瀨直美:走出眾神森林的巫

風是構成河瀨電影的重要元素,祂存在於擾物的風動,也是懸盪於人物臉上的情緒,在預知與記憶的結構中,引領觀者在每一個物理表象上,尋得祂無形的動向,因而讓錯置的影像之間有著一氣聯通的可能。

風是河瀨從環境與人所借用的靈介,她以攝影的直覺,將電影拍攝作為日記的方式,在日復一日的記錄中,找到了祂於物景靈動的軌跡,並將這樣的觀察放置於戲劇的留白處,賦予一層景事相映的物哀詩性。風是一道力量,將存在於感觀的混沌擴散收攏成為知的秩序;祂反應著一名觀者自發性的創造活動,忠實於當下的材料採集而凝聚成意義,心靈則在此具象轉化為抽象的運作過程中被揭示。風是打通物體封閉意象的神話空間,也將各別獨立的時間段落,穿透為無限經驗的迷宮,經驗著身世、經驗著未來、經驗著因果、經驗著循環於無限的永恆自然。

以獲得高度評價的長篇電影《朱花之月》為例,在這個改編自阪東真砂子推理小說的故事中,河瀨將三角關係中的細微生活變化,衍跨出另一時空向度的世界觀:一是地區的古老神話、一是不倫戀情侶的背景身世、一是家族曾經的相似命運。這幾段看似沒有關聯的時空格局,在不同視野經驗的調度中,成為無形的聯通動勢,讓所有的環境與心靈處於一種共融狀態,彼此交疊、彼此穿透、彼此反映,形塑為命運、形塑為自然、形塑為萬物一體的意識,賦予悲劇背後不可知的神祕,並驅動著感受的能力。

所有河瀨的電影都來自於生活的視野,那生活並非全然由人際脈絡所構成,有些甚至絕緣於人際而處於邊緣、脆弱的位置。孤僻不語隱身於日常風景,以其看、其聽,捕捉進一個不善於言詞的感官世界。從光明至陰翳,從白日到黑夜,善動的光氤,使得看似不變的安靜有著富幻的表情,讓這世界中的萬物都好似表現著抑鬱、渴望,以及一切來自於人性的不定情緒。

電影的視覺表現即是光學的精準語言,它利用光所創造出的深影與色彩層次,自成一套視覺的語言系統,把感觀的事物與邏輯的事物組織成一個幽微的心理空間(承襲自繪畫的傳統)。然而,河瀨卻不善於這種光的複雜語言,反而是在手持攝影機與短焦鏡頭裡找到光與黑暗之間的模糊界線,使一切融合為混沌不明的印象。

在這樣事物漸漸失去其形象的世界裡,觀者並非能全然理解其中的象徵內涵,也無法掌握出一個明確的空間面貌,但每個印象都是一種原始的觀察,破除貫有的觀看邏輯,重新以一個「原始人」的角度在河瀨的自然世界裡逡巡。那是一個以純粹視感所建構出的文法;一個由植物、動物和自然現象構成的感受秩序,有快、有慢、有急、有緩的表現出節奏與動態,那是隱現視覺之後的時間景深,它揭示了因果、興衰,以及更替循環的自然力量,在直觀直覺中被具體的觸動。

走入現代電影的迷宮?
亦或是走出眾神庇佑的森林?

在競賽舞台的際遇,讓河瀨有了更多機會去嘗試她獨特的影像述事。但也如許多堅持創作空間的導演,在尋找拍片資金與機會的同時,必須面臨是否要融入產業、以產業的期待來製作電影的問題。

從《朱花之月》開始,便可以見到河瀨慣常的「家庭手工」電影,漸漸走向市場模式的製作,那是必須從完整的劇本框架來發展影像,再從影像來滿足觀眾對類型的期待,一系列的紀律過程。在《第二扇窗》中可以看到她這類嘗試的成功,以融入三幕式結構與親情類型的劇本,讓這部充滿奄美大島神話意含的電影,有著更親近於觀眾的故事完整度與對話格局,也讓她長年探索的命題有著完整集成的可能。甚至到了《戀戀銅鑼燒》這部日本票房不俗的溫馨電影,因為河瀨熟稔的影像掌握,而讓簡單的劇情套路有了許多畫外的觀點與意涵,豐富了感官的可能,為河瀬最為親民卻不失其風格的電影。

但到了她第八部長篇劇情片《光》時,她卻一度走離以戲劇引導影像的成功模式,在戲劇交待不清的模糊地帶找尋那無法以言語捕捉的感悟。在電影後半段,河瀨更將她早期採集影像而後編織故事的方式,用在故事主人翁那段沒有對白的森林歷程,以環境與人的互動關係、對物景的直覺取樣,來取代戲劇的衝突設計,暗示人物內心的起伏與轉變。這過於專注私密經驗的插曲,雖讓熟悉河瀨作品的影迷得之察覺其作者論調的回歸,但愈見隨興的冗長與複雜卻無法接合的敘事線路,「電影」可被閱讀的面貌便愈發模糊。河瀨以電影中口述影像員的角色對白,說出她必須透過戲劇作品去「解說」她不太被市場所看懂的視覺作品的創作掙扎,但在必須滿足現代電影期待,卻又欠缺劇本完整度的基礎上,這個善於臨場調度的導演漸漸失去她以影像招喚畫外世界的魔力,而僅停留於各別畫面的神祕之美。

在近期的作品 《聖草之愛》中,雖請來於表演藝術出神入化的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但過於生疏的角色設定,使得畢諾許面部上許多精采的特寫,成了導演自溺於表像的綴飾。河瀨過度依靠她自由寫意的影像語言,而忽視戲劇所架構出的背景深度,在給予戲劇期待、卻無法收拾其敍事線路的進展中,對白與影像成了無法聯結成意涵的過度表現。而畢諾許就像是與河瀨另立的高山,她在表演的架構中賦予角色生活背景與溫度,卻與迷失於私密感受的電影,交集不出靈性的火花。

雖然產製的時程效率也可能是這部電影無法創作入味的主要因素,但陷於個人創作自由與產製電影公式裡實驗失衡的河瀨直美,似乎還在磨合出另一種擺脫過往成功的可能。然而,在她摸索之時,另一股以網路平台翻動電影思考的潮流已然來臨。

《聖草之愛》找來法國影后茱麗葉·畢諾許擔綱主演。(LDH Pictu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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