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灰復燃或始終存在——評《中國的靈魂》
如果沒有人仔細書寫,見證與詮釋,我們可能輕忽中國的宗教復興現象。
不管是最早的漢學研究(sinology),或後來轉型的中國研究(Chinese Study),較精細的分科,如中國歷史、文學、社會學與人類學,「中國宗教」不僅不曾缺席,甚至占有「問題化領域」的位置。意思是,從思考中國宗教,可以引發許多思索。這現象並非單一,而永遠是雙向的。在西方學科的觀點與預設,宗教(religion)一詞的定義與想像,或作為一種「範疇」界定,來看中國宗教,永遠會產生矛盾。這問題也困擾著中國人。我們無法藉此去定義中國沒有宗教,而是相反地,宗教思維在中國文化中,始終是核心,是「靈魂」。
作者張彥(Ian Johnson)在這本《中國的靈魂》當中,書寫主體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或應該說,書寫主體占有的位置相當重要。能完成這樣的研究,不僅是他的觀察與訓練、梳理與寫作的才能,還有某種接近「先天」——但其實是這類書寫主題「後天」的條件:他在社會空間當中處的位置,決定他能見證的事情。亦即,他不需要裝作自己不在場或無所不在。他的「在現場」本身,以「我」角度說話,並記錄下他見證當中別人對他說的話,便相當珍貴。於是,紀實書寫的價值,在這裡徹底展現。
「你想寫書,首先得把事實搞清楚?要不你寫出東西來,別像北京電視台,胡說。別誤人子弟,知道嗎?」本書極為重要的報導人倪老(倪振山)如此開頭。帶著些許懷疑的口氣,卻願意分享與講解,促成整個長征般的見證。
不僅是中國宗教如何,這裡最令人驚訝的見證,是作者本人所親臨的改變。20 世紀八〇年代在中國留學,此後工作皆與中國的報導有關,這回背景已經到 21 世紀。後毛澤東時代的經濟崛起,自然已經是全世界關注的現象,對於宗教的矛盾與大脈絡我們可能也不陌生:宗教是最初中國人想要破除迷信的攻擊對象,到了共產革命後,更與理論方向不合。然而此刻,又因需要強調文化傳統、傳承的重要,宗教仍有某種不可取代性。另外更為矛盾的,是某種宗教能維繫的秩序、凝結,在統治者眼中卻是雙面刃。可以允許與鼓勵,同時需要控制的掌控甚至禁止(譬如法輪功)。
然而作者追溯下來,包括北京朝聖香會,山西道樂團與成都基督徒。以及我們可能較為熟悉的南懷瑾「大師」所傳承下的子弟。從這些豐富的人物與地理、地方文化資料,呈現了蓬勃發展,有時有點可愛有趣的鄉村畫面。不僅是傳統的重新重視,或是新的文化創造(「道」樂團),包括基督教都以驚人速度發展。的確,觀察中國宗教的原樣,可以在典籍、盛大儀式或寺廟,但是真正的發生地點,其實是在生活中。並且,是所謂「鄉村生活」。張彥就是在這樣的優勢中,描述了我們意外地陌生的「宗教復興」運動。
無論「我們為何在這裡?什麼才能讓我們真正感到快樂?從個人到社群乃至於國家,我們該如何安身立命?什麼才是我們的靈魂?」,或是「過去,我們以為自己不開心是因為窮,現在我們有很多人富了,可還是不開心。我們意識到有些東西缺失了,那便是精神生活。」
這些話語透露的,像是經濟快速發展下,同時產生的需求。是另一種層面的轉變。張彥以一年四季及節氣的方式貫串全書,我們明白那不是從始到終,而是一種循環。就像他一開始透露的,陰曆年的開始,始於無月之時。宗教的復興看似死灰復燃,實際上某種形式的思維與實踐一直在中國人的心靈中。
只是連作者也無法預期將來會如何。在這因經濟上面暴漲,價值觀上呈現起最為資本主義赤裸一面的中國,政治從鬆綁開放又重新走回緊縮控制的中國,宗教所昭示的倫理與精神價值,究竟自身會如何發展,與發揮什麼作用,仍然需要觀察。儘管如此,這本書的書寫本身已經堪稱是一種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