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切失序、一切無常、一切都不再能為自己掌握的時節,飄渺的感受或許不無益處。虛無主義回歸流行,而對於年輕一代,認為「存在毫無意義」的想法,反倒是個慶祝生命的原因
對於那種「重整生活」的頓悟、靈光一閃的瞬間,和籠統的成就,我通常抱持高度懷疑。但去年某天夜裡的回家路上,我的存在就因一個偶然閃過的念頭而改變了。
我長年在工作上承受壓力,被各種期望壓得喘不過氣,汲汲營營追求成就感或更遠大的目標,而躡步走向徹底枯竭。然後我恍然大悟:「誰在乎?反正我總有一天會死,也沒有人會記得我。」
我無法用言語形容那強烈的解脫感,宛如我的身體釋出了所有皮質醇庫存,讓我的肺在數月來第一次完全膨脹。我站在路邊望著天空,心想:「我只是一塊倚著巨石在宇宙中亂飛的肉。」不知所謂、徒勞無功、毫無意義。「這是我此生中最令人寬慰的頓悟之一。我發現了虛無主義。」
雖然已經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存在了數百年之久,但談及虛無主義,通常會聯想到 19 世紀德國哲學家尼采(留著削邊油頭的高中生的首選悲觀主義者)。尼采提出,存在毫無意義,道德準則毫無價值,且上帝已死。
這十年來,虛無在文化上重磅回歸。探究其中心思想便可輕易得知緣由。尼采認為「所有信仰、所有信以為真,都必然是錯誤的,因為根本沒有真實的世界。」當我們跌跌撞撞走過每一個「後真相」的現實時,這番話切身地教人毛骨悚然。
雖然尼采(以及和你一起長大的那些小哥德們)讓這一切聽起來糟透了,但 Y 到 Z 世代對事情的看法更為樂觀,和荒謬。現代的虛無主義已歷經網路迷因和 Twitter 笑話的打磨,以青少年吃洗衣球、粉絲乞求名人開車輾過他們、各式各樣詭異的電視節目等形式顯現。事實證明,深深墜入虛無也可以相當有趣。
一劑良藥
我們正在見證更陽光開朗的新一代虛無主義者出現嗎?如果意義和目的不過是過譽的假象,那麼任何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或命定有更偉大成就的感受,也不過是夢幻泡影。對於一個因例外主義(exceptionalism)、經濟衰退、卓越表現、住房危機,和為了在 Instagram 裡活出最讚人生而疲憊不堪的群體而言,虛無主義乃是一劑良藥。
《紐約客》作家賈‧托倫蒂諾(Jia Tolentino)於她的散文集《詭鏡:自欺的反思》(Trick Mirror: Reflections on Self-delusion,暫譯)中,探討了全球金融危機後的美國文化與種種症狀,尤其是對自我優化(self-optimisation)和身分認同的狂熱,如何讓人們迷失、變得生無可戀。有幾篇書評用上了「虛無的」(nihilistic)一詞,既是指書的內容,也形容書帶給他們的感覺。
但我之前和她對談時,托倫蒂諾給出了一個較為溫暖的回答。她承認,對她的寫作而言,無足輕重的感覺「非常振奮」,並補充:「如果我們在這世上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如果常理是一切都無所謂,那麼這感覺就像是手中握有全權,可以恣意狂野。去嘗試很多事、去傾盡全力做一件事,因為可能性是如此之大,以至於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以至於讓我反而能自由自在地去嘗試。」
她不視漫無目的為一種滲入我們生活、把我們變成《謀殺綠腳趾》中那種虛無壞蛋的毒藥。相反,她認為漫無目的或能定義和撫慰一個痛苦的世代。「我認為這是千禧世代的症狀;是一種令人著迷、本質上很諷刺,卻又無比真誠、無比瘋癲錯亂的特質。」
2018 年,兩名高中生分別在世界的兩端,發表了有關虛無主義的 TEDx 演講。
就讀美國佛蒙特州漢伍德聯盟高中(Hanwood Union high school)的三年級學生艾利亞斯‧斯喬爾德伯格(Elias Skjoldborg)上台演講,題名為「樂觀虛無主義」,並下了個十分適切的副標題:「或如何當個快樂小龐克」。
在演講中,他提醒同齡的青少年聽眾:「以大局觀之,如果你現在死掉,也沒什麼差;如果你從沒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也沒人在乎。」
這是個好消息。「人生毫無意義這件事,並不是一個……悲傷的理由,」他說道。如果我們的生命是無用的,那麼我們的唯一一項任務,就是釐清如何在我們轉瞬即逝的意識中尋得幸福。舉例而言,他建議聽眾培養興趣愛好、幫助他人、解決問題而非製造問題,並盡己所能全力以赴。
另一邊廂,西德斯‧古普塔(Siddharth Gupta)穿著一件粉紅色扣領襯衫,發表題為「一名存在虛無主義者的告白」的演講,顛覆了人們對於青年虛無主義者的刻板印象。這位就讀印度科代卡納爾國際學校的高年級生承認,人生毫無價值的信念,給了他「在自己所做的一切中尋找意義的機會」。
卸下了更偉大使命的重擔,他得以自由尋覓自己的任務:「我依然相信人生沒有既存的意義,但我現在也相信,正因沒有既存意義,便沒有理由不去付出所有、努力在這個想必空洞的存在之中,創造自己的意義。」
對虛無主義的諸多批評之一,是它為猖獗的自私開了一扇門。如果認為生命之中除了個人的幸福快樂之外別無所得,那麼自私自利便是合乎邏輯的下一步。然而,就那些已經徹底吸收了虛無主義的人而言,趨勢並非朝貪婪走去,而是朝著社群意識的方向發展。
斯喬爾德伯格督促他的聽眾去解決問題。古普塔則試圖建立起自身的意義。托倫蒂諾的整本書都在反對追逐私利、壓垮經濟階級在下位者的新自由主義制度。
在發現自己一無是處後的幾個月裡,我覺得自己的生命更加珍貴了。當你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時,你便會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些比自我更長遠的事情上。我更加關注環境議題、我的家庭,和我所屬的整個社群。一旦欣然接受了:你只是活一顆大石頭上的一塊肉,你便可以不再焦慮,並好好珍惜這顆石頭本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