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面的消費教義之下,成功者只是祭司,他們沒有名字
「我不像你們這一代,我們連悲傷都找不到理由,怕一碰就到底了,很蒼白的悲傷。」
這個年輕創作人喝完酒後,說出了很像是日劇《只有我不在的城市裡》第一集主角被編輯退稿的台詞,「我害怕深究自己,也害怕去確認自己的一無所有。」但我看著這創作人的側臉,我是信的。沒有正當理由的悲傷,的確像霧一樣緩緩落在我看到的新世界中。
看起來極度富裕,又極度敗落的世界濃妝豔抹。每個人頻寬開最大,每個人可同時擁有三個螢幕、五光十色的人聲流動,人們開始炫耀或仿製那些情緒,在麻木之前,有點沾沾自喜的悲傷晾曬出自戀的氣味。各自表述的時代,每個人每天登台一次,在沒有人的小劇場裡。
所有的情緒在它登場前,就被預演過了,一如這幾年像被鼓勵出現的大量沒有演技的演員,我們需要他們的表情符號來演戲。
我們兩個世代情況不同,但我們都打開新世界的門,迎接我們的就是無所不在的擁抱。各種空虛的華麗,像野火燎原般燒著各種可以再生的華麗。我們踩了一地的空泛,彷彿輾過橘子與香蕉皮的聲音與氣味,有著肉色的洩憤。
我跟那位創作人說:「我們這一代像被推進一個新的舞場,不合時宜的跟著新招數比手畫腳,而你們好像原生在那裡,但那裡是個都被人工調節好的溫室。」
空虛來的時候,它會先給你滿滿的擁抱、填滿你眼目所及之處想要的東西,直到人們開始不想要與懶得選擇時,它為你演算好一切,空虛就吃掉了這世界。
這是我們在《猜火車》年代奔跑時,隱隱不確定的遠方;也在我們還在看《鬥陣俱樂部》時,彼此揮以老拳,看著那星星點點的血,仍無法預知的一切。但我們悲傷的預感靈驗了,所有未來的「成功」,它只是很像成功,所有未來的失敗,卻都是真的。「成功」的貼紙摳不掉,只能摳掉點黏屑,裡面可以投射出馬雲、祖克伯的頭像,在新的國度開疆闢土的西部荒野戰士,應許了新的理想國,開發了新的烏托邦,將實在世界的東西,複製在我們彈指之間。
一切以空虛為名的建設,因為滿足不了的上癮,它成為一個更精密的烏托邦,所有讓人更便利的,都讓時間失去了實在感。人生可以讀成壓縮檔,或是被人已讀不回的擱置。
時間看似如此大把,在彈指間灰飛煙滅。未來誰說明得了人生的重量,於是它連老都不允許,老本身就不符合這世上整形過的輕快與青春。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人,是幸福的被催眠者,我們正以虛假空轉生命本身,科技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它改寫了人對真假的評斷。
2008 年《黑暗騎士》風雲一時的小丑,這魅影到 2018 年差不多已經過去了。因為溫水煮青蛙大致上已經完成,我們失去了嘲笑能力,每一種嘲笑都帶著絕望前的哭泣。
但我們睡了,深深淺淺的,睡在被演算好的節奏裡,夢裡我們很年輕,我們比起科技的演算,該死的永遠年輕,疲倦的必須年輕。在沒有出口處,打開求生門,進入另一道前往求生門的地方,光是這樣的過程,我們的「青春」就像熱帶氣旋不斷滯留在上空,雨要下不下的充滿水氣,我們人生面臨球賽的殘壘,「青春」尷尬地在開機狀態,任誰都是充不飽的電池。
這讓「老」被壓縮到形同死亡的降臨,非常不慈悲地翻飛單薄起舞的人生。
沒有人比得上新世界的「青春」價值。它因炒作待價而沽,你只能追上它,與它為伍而已,人類第一次迎來一個「青春」不朽的年代,它是絕對至高無上的商業價值。
少人提,但一定有人知道。《1984》的老大哥已來了,它不是以國度或威權統治者之姿,而是經由所有的消費行為來形塑與觀察個人,並且以消費行為來定義「成功」這個被虛擬的符號,它裡面被塞滿了各種勸敗的消費行為,同時以消費的無止盡加深失敗的存在感。
一切都在你伸手就可支付的動作中,你變得無法想像這世上金錢的累積與消失,它變成一個難以掌握的神祇。在神祇之下,成功者只是祭司,沒有榮耀這個東西,只能賺取別人的羨慕集點。
因此李滄東執導的《燃燒烈愛》雖然不是最好的作品,但裡面提到的「不要想著這裡有橘子,而是要忘記這裡沒橘子。」忘記成功價值已不存在,忘記個人的獨特性可以被取代,像日劇《火花》裡,只要抓住那幾秒的火花,那是個人追求的可貴存在,已經跟群體被設定的「價值」沒有關係。像韓劇《我的大叔》裡的大叔們,所有成功的程序都做到了,但過程中只會愈發提醒你這是空虛的本身。
忘記這裡沒有成功,只有一再重啟的「青春」。我們迎來這空前華麗的盛世,只是這養分是來自於人類集體空前的荒涼,我們從沒像今日如此被綁成一束束,分子化的被丟置在洪流裡。
它讓我們的生活也變得空前輕盈,因為沒有價值可以衡量自己的獨特,這輕得像霧,沒有感覺,緩緩飄落,置身久了也可以開心地生活,但落後個幾步,你就可以看到霧更濃了。
跟我講話的那創作青年衣著很潮,衣食住行都不缺,但他說的話語中並非帶著時興的自戀而產生的悲傷,而是這裡與當下都空泛的裡外,我們的輸送帶被餵得飽飽的,這樣被荒蕪了的青春概念。
當然,我已是上一輩人的悲傷,我們這一代或許有很多烈士型的人為我們訴說。如紀實作品《阿拉斯加之死》想逃避物質世界的主人翁、《猜火車》主角們還在有氣無力地奔跑著,如楊德昌的《一一》的少年背影、古谷實漫畫的廢柴主角。我們小時候有《四百擊》的那男孩陪我們跑到世界盡頭的海邊,我們好像有很多人可以幫我們說些什麼,甚至包括被人當成殘酷又浪漫的代表 Kurt Cobain,控訴著我們即將面對的買空賣空。
即使這樣哭笑不得,我們還是迎來了這樣的時代。
在綿延重複的時間軸上,值得一朵花盛開的時間。我們一開始就無限延長的凋零青春,知道了這個,即使嘲笑了也是笑,值得你大力笑出聲,笑出像一個人類的回憶。靈魂逐漸遠離,往反方向奔跑的我們,迎向另一次重新啟動前的淨空模式。
(本文轉載自《階級病院》,2018 年 10 月由麥田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