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要與眾不同。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別人一模一樣。
無論出人頭地或甘願平凡,皆是人生自由選擇,但這話從布蘭妮‧霍華(Brittany Howard)口中說出來倒真讓人有些詫異。她既非白人也無主流外貌,是搖滾世界中極罕見的樂團女主唱類型,卻坐擁四座葛萊美獎,堪稱近十年最受矚目的新世代另類旗手。
在樂團 Alabama Shakes 的她唱著藍調搖滾,煙硝中帶著感性;在 Thunderbitch 的她一如其名兇悍無比,誓將歌迷帶回半世紀前的正宗搖滾年代。樂壇傳奇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和王子(Prince)不約而同邀她同台演出,顯是對這位後生晚輩讚譽有加。
然而就在邁入 30 歲的關頭,布蘭妮發現自己雖實現了音樂夢,卻對一切感到意興闌珊。功成名就不會帶來對藝術更高的追求,反而落入平凡人的膚淺煩惱,生活失去了敏銳的感覺,對於創作者無疑是硬傷。在一次開車橫越美國的路上,她終於想出解法:或許玩了一輩子樂團的自己,該來做一張個人專輯了。怎麼做?不知道。但總之只靠自己、只唱自己的人生悲喜,唱那從小時候「甘於平凡」一路到長大「與眾不同」的莫可奈何。
布蘭妮的家鄉阿拉巴馬州是典型美國的保守鄉下,家裡經營汽車報廢場,生活並不寬裕。她的孩提時期在林子裡與動物玩耍渡過,十分自由開闊;但緊密的傳統人際社會不容異數,讓她的性傾向壓抑多年。她一直記得第一次巡迴時的感動驚奇,畢竟阿拉巴馬沒有新鮮事,若不是玩音樂,恐怕此生不會知道世界有多大。伴隨家鄉記憶的還有長她五歲的姐姐潔米(Jaime),從小就教她在貧困中自得其樂,也教她寫歌畫畫,兩人在廢車堆爬上爬下,感情極為融洽。
好景不常,潔米 13 歲時罹患了名為視網膜母細胞瘤的眼癌,不久即撒手人寰。那雖是二十年前的事,對於布蘭妮來說,姐姐帶給她的創作精神依舊長存。因今年推出的首張個人專輯,嚴格來說並不真完全是布蘭妮自己一人之功,她將專輯命名為《潔米》,讓已不在世的姐姐成為創作核心,也藉此道出從不為外人道的生命史。
父親是黑人,母親是白人,布蘭妮像雙方交錯的灰色地帶,註定得在二元對立的世界裡尋求生路。注入電吉他飆奏的〈He Loves Me〉寫她的信仰辯證:阿拉巴馬州教會眼中的上帝一板一眼,犯罪者僅有下地獄一途,連玩音樂都被視為褻瀆。多年後她發現,那樣的形象泰半來自他人強加的偏見。她唱道:「我知道上帝愛哈草的我,也愛酗酒的我。」信仰也是私密關係,由不得第三者說長論短。
生在南方,當然少不了種族歧視。布蘭妮剛出生不久,父親的車子輪胎遭人刺破,擋風玻璃碎裂一地,後座擺著一顆血淋淋的羊頭,像是對車主下達惡狠狠的驅逐令。在冷調節奏的〈Goat Head〉一曲中,她引用 1787 年用以定義奴隸人口數的〈五分之三妥協〉憲法修正提案,質問:「我對你們來說,只算是五分之三個人嗎?」又用孩子的語氣說道:「我崇拜的英雄皆為黑人,怎獨獨上帝是個藍眼睛的白人?」
不只上帝的形象過於單一,年輕的黑人女同志往往也難以在身分認同上找到榜樣。她寫下〈Georgia〉這首青春情歌,當作送給從前的自己,單純反覆地唱著:「我只想要 Georgia 注意到我。我只想要 Georgia 注意到我。」歌名代表的其實是她當年單戀的女孩。然而,專輯裡倒不完全都是苦澀的記憶,〈Stay High〉打著輕鬆的靈魂樂六八拍,似是歌頌愛情的歡愉,卻也在 MV 裡藏著當年父母輩藍領階級的生活榮光。
人生從不是非黑即白,唯有各種不同的灰色組合起來,才能透出立體的層次,一如《潔米》的封面。卸下搖滾酷女身分的布蘭妮‧霍華,唱的即是這樣有稜有角的靈魂樂章,不張狂,卻也絕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