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年·夏
那天坐在婁燁對面,身上穿著皺巴巴的襯衫;男子彷彿剛從睡榻中醒來,急忙趕赴約定。他們約在柏林十字山地區的酒吧碰面。
婁燁回憶著那天碰面的情景:一位身形壯碩,表情有些腼腆的中年男子,他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為我的電影《浮城謎事》工作的那一位冰島人——約翰·約翰森(Jóhann Jóhannsson)。
我們聊著我的新電影《風中有點雨做的雲》;聊起兩年前他交付《推拿》所有的音樂檔時,我內心無法抑制的興奮。約翰·約翰森告訴我,他即將搬去柏林;從哥本哈根搬去柏林。所以那天我們才能在柏林見上一面;並約定為我接下來的幾部電影作曲。我特地邀請了他來中國參加首映;我想他應該撥不出那樣的時間;他連奧斯卡、金馬獎頒獎典禮都無法出席。
2017 年·春
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的電影《母親》即將殺青;但當時發生一段插曲。原先擔任該電影配樂工作的約翰‧約翰森,以不夠完美為由突然要求導演刪減與棄用他為電影所寫的那些音樂;而約翰‧約翰森整整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構思與創作《母親》,最後並未派上用場。《母親》對聖經的暗喻和所呈現的暴力美學引發極大爭議;在這部毀譽參半的作品裡,約翰‧約翰森承受了某種壓力,以致無法如願地完成原來設定的工作。
另一位同樣來自冰島的配樂家奧拉佛·阿納爾德斯(Ólafur Arnalds),他在回憶這段聽聞時表示:「創作藝術最重要的部分是過程,約翰森似乎熟諳過程。配樂必須先行創作才能知道是否多餘。因此我的觀點是,《母親》仍然有約翰的配樂,就是純粹的寂靜……一種震耳欲聾的、天才的寂靜。」
2018 年·春
對於英國導演詹姆斯·馬許(James Marsh)來說,2018 年的春天肯定是感觸良多。四年前他因拍攝物理學家、宇宙學家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的傳記電影《愛的萬物論》,而與約翰‧約翰森展開合作;他們後來還合作了電影《獨帆之聲》。詹姆斯‧馬許對於約翰‧約翰森的過世顯得不能接受;他倆為這部電影,包括攝影、音樂與霍金的前妻潔恩‧懷爾德(Jane Wilde)進行許多討論。約翰‧約翰森對他提出:「音樂必須是永恆的……」的觀點;如果時間是電影裡最重大的命題,音樂則也必須完整呈現出時間經過的痕跡,聲音亦有其被遺留下的歷史位置。
詹姆斯·馬許回憶,約翰·約翰森花費了很多時間模擬 1960 年代的英國劍橋;像一名導演在勘查電影場景那樣。他認為約翰·約翰森過去的音樂過於實驗;最初的確曾擔心能否勝任這個電影的配樂工作。當他聽見約翰·約翰森為潔恩·懷爾德所寫下的第一支鋼琴曲時;那天在倫敦艾比路錄音室,詹姆斯·馬許彷彿真的回到了 1960 年代的劍橋。
2018 年 3 月 14 日,《愛的萬物論》的另一名角色、即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本人,在與早發性緩慢進展的運動神經元疾病糾纏五十多年後辭世,享壽 76 歲;那天正好也是猶太物理學家愛因斯坦 139 周年的誕辰。
2013 年·某日
有些配樂者會依據電影拍攝完成後的毛片而進行作曲;有些則從電影甫開拍便加入電影。約翰·約翰森屬於後者;他熟讀編劇泰勒·謝里丹(Taylor Sheridan)為電影《怒火邊界》所撰寫的劇本,他與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討論劇情,討論自己如何受到劇情裡那些道德歧義感所支配與撼動。
從《烈火焚身》開始,約翰·約翰森就是加拿大導演丹尼·維勒納夫電影的忠實粉絲。而丹尼·維勒納夫在拍攝《私刑爭鋒》時,從數十個音樂樣本裡選中約翰·約翰森;並親自致電約翰·約翰森。兩人自此展開了《私刑爭鋒》、《怒火邊界》以及《異星入境》的長期合作。
丹尼·維勒納夫非常認同約翰·約翰森儘早加入電影拍攝工作的決定;他認為提早感受電影的氣氛與確認電影 DNA,對一名電影音樂家來說至關重要。2014 年,《怒火邊界》拍攝期間;約翰·約翰森獨自驅車前往拍攝地點,嘗試更早地瞭解電影存在於時間、空間裡所必須具備的元素。後來他們都同意在電影接近完成的初次剪輯裡,不放入任何音樂;需留白、需靜默的時刻,就該讓它保持靜默。
2016 年·冬
無論是約翰·卡本特(John Carpenter)的恐怖經典、還是強尼‧格林伍德(Jonny Greenwood)的現代實驗主義;電影配樂能獨立聆聽且變成一種趨勢與流行,都是因為人們渴望新的聲音。約翰‧約翰森言下之意,嘗試說明了新世紀、甚至 20 世紀晚期,後(新)古典何以能站上一個新的舞台,並同時達到某一種高度。
約翰·約翰森與麥斯·李奇(Max Richter)同為英國著名後古典音樂廠牌「130701」第一批音樂家;兩人先後踏入德國百年古典音樂大廠德意志留聲機(Deutsche Grammophon)。2016 年對約翰·約翰森尤為關鍵;首先是完成了與丹尼·維勒納夫的再次合作《異星入境》;同時加入德意志留聲機,並發行標誌性的個人全新專輯《奧菲斯》(Orphée)。
特別是《異星入境》的電影配樂;約翰·約翰森嘗試引用劇院式的和聲(人聲),來與電影進行語言之間的交流。在一部探討外星生物、人類語言的科幻電影裡,約翰·約翰森將他從德國作曲家卡爾海因茲·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的作品得到的啟發與影響,透過六聲道麥克風與錄音技術,靈活與大手筆地處理了《異星入境》那種居高臨下的(聲響)壓迫性。
2018 年·2 月
「凡與眾不同者、其必也孤獨」
赫胥黎·《美麗新世界》
《衛報》記者喬·馬格斯(Joe Muggs)回憶起約翰‧約翰森 2012 年於倫敦巴比肯的演出時寫下的筆記。他為演出的結尾寫下了靜默,那失敗的烏托邦式的音樂,消逝於空氣中;故事完成,曲終人散。2018 年 2 月 9 日,約翰·約翰森提前離席了;他隻身穿越柏林嚴峻的氣溫。他乘坐的單人客機從雨做的雲中回到冰島。時間彷彿暫停了、重置了;那個削瘦的身影佇立於海濱,一個如天使般的聲音(Englabörn)驟然而下。他別過頭,給了我們一抹腼腆的微笑。
2018 年 2 月 9 日,約翰·約翰森於德國柏林逝世,享年 48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