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抵港第二天中午遊蕩到中環時,就注意到這家店。它位在一條狹長的山坡路上,隔壁是一家美髮沙龍,對街的洋房下開著時髦的咖啡館,潮流男女低頭嚼著盤內的沙拉。座落在這樣一塊街區,這家店卻有個老派的名字——老友記。
這條街同樣有個古老的街名,城皇街,連通中環與上環,路基很窄,而且鋪滿石階,車子開不進來。街邊有幾株老榕樹盤踞在石牆上,孔武有力的氣根向下蔓延,一抬頭望天,頭頂卻是一排接著一排綿延到山頂的摩天公寓。
巍峨的空中之城,奇觀似的與自然爭地,你一看就知道,腳下踩的地方名字叫香港。
美國影集《六人行》(Friends)在這裡被譯成《老友記》,不過這家店應該沒有向那部影集致敬的意圖,它的「美學風格」是古典東方式的,還帶點嬉皮手感:彷彿才剛漆好的鮮綠色牆壁,窗沿下掛了幾盞紅色燈籠,門前擺了兩張木桌,靠街的小牌子用粉筆寫著「Soft Opening」。
「Soft Opening」?我不記得自己曾在其他地方看過這個詞。店名下還壓了一個神祕的年份:1947,種種跡象都顯示,這家店別有蹊蹺(或者說,對我這樣的旅人是有磁力的)。正逢週日的早午餐時間,店裡店外都客滿了,我在心裡盤算,等離港的那天再來,但也要我能在這座傾斜的迷宮裡找得到路。
這是六年內我第三次來香港,它和台灣的飛行時數還看不完一部電影,如此近的距離,我來港的頻率不算高。半個月前,世界上最長的跨海橋樑「港珠澳大橋」才剛通車,像一條巨大的海龍俯臥在珠江三角洲,估計通車一個月內,會有一百萬名遊客從中國大陸搭大巴進入香港,他們多數是來一日遊的,一批一批在東涌下車,搶購貨架上的嬰兒奶粉和衛生紙。
時間再往前一個月,那條延宕多時的「廣深港高鐵」也通車了,從西九龍站到深圳北站只要十八分鐘。香港,這顆孤伶伶掉落在海面的明珠,從此和中國內地四通八達的高速鐵路網串接起來;大橋,高鐵,香港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更靠近中國,也許不用等到 2047 年,它的樣子也會愈來愈像中國。
我上回來港是 2014 年夏天,返台不久就發生雨傘革命,我日夜透過網路關心當地朋友的動態。時隔四年,當我鑽進銅鑼灣的夜路找宵夜吃,當我搭著天星小輪眺望璀璨的香江夜景,當我以海濱的天際線為布景聽著舞台上大衛‧拜恩(David Byrne)對音樂節的群眾高唱:「This ain’t no party! This ain’t no disco! This ain’t no fooling around!」(這不是派對!這不是迪斯可!這不是鬼混!)四年前的那場「革命」,之於眼前這座城市,就像一個遙遠的記憶,被鎖在時間的深處。
但我依然是這麼喜愛香港,愛它充滿活力的資本主義吹起的大泡泡,愛行走在入夜後的街頭彷彿穿梭在《銀翼殺手》的魔幻場景,愛聽起來鏗鏗鏘鏘的廣東話。
離港前夜,我到九龍一家掛著「新浪漫」霓虹招牌的酒吧喝了一瓶「This Town Needs Beer」(這城市需要啤酒),酒精濃度顯然不夠!我搭深夜地鐵返回上環,在旅店旁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瓶紅酒(還煞有介事地和飯店夜班借開瓶器,然後才想起,便利商店的紅酒是用轉開的)。我把廉價紅酒倒進喝茶的杯子,拉開窗簾,讓維多利亞港上夜行的船隻在我的窗面航行,一邊用電腦播起王菲的〈胡思亂想〉。
我躺在被重新鋪平的床單上,胡思亂想著《重慶森林》裡的 1994 年,以及,那家老友記的確切位置。無論 OpenRice 或 Google Maps 都找不到它的資料,這年頭還有網路上查不到的商家嗎?離港那天,我從城皇街口一路往山下走,祈禱它會出現在某個轉彎處。
那不合時宜的鮮綠色牆壁本身就是一種提醒,我遠遠就望見了它。週二上午,一個客人都沒有,對街的文青咖啡館也今日公休。我探進店裡,老闆娘還正做著開店的準備,她說,牆上的菜單僅供參考,有什麼就弄給你吃。
「但要請你稍待一下。」
「沒關係,我可以等。」
回程的班機是晚上,時間還早,事實上,除了去中環某棟大樓看看中平卓馬的攝影展,我今天沒有任何計劃。我坐在門前,期待那份「無菜單料理」,一邊側耳聽著店裡傳來的聲音,有整理鍋具聲、切菜聲、開火聲;音樂是華仔和 Beyond 連番播送,戀舊的我都不免覺得,這真是太懷舊了!
食物的香氣漸漸從室内飄出來,她一道一道慢慢做,一道一道慢慢上,有冰奶茶、雞扒包、燒賣和酸辣湯。我望著頭頂那座空中之城,悠悠慢慢吃了一頓一個半鐘頭的港式早午餐;除了我只有另外一名來客,她牽著狗,感覺是老闆娘的舊識。
生意清閒,我們聊了起來,原來這家店是五天前才開幕的,難怪重要的網路身分尚未建立起來,而 Soft Opening 是試賣期的意思,待生意穩定了,來客的口味確定了,才會 Grand Opening。老闆娘的雙手都有刺青,皮膚曬得有點黑,我猜她平日可能有在衝浪。她說自己以前是玩音樂的,為了生計,在鬧區的山坡開了這家外人看來可能也不太容易賺錢的店。
臨走前我們互相確認,彼此都是 1978 年生的人,她比我早幾個月在今年夏天滿四十歲。「請問,店名下方的 1947 是什麼意思?」她找錢時我順口問道,「那是我爸爸出生的那年。」
啊!我們可真是同代人,1947 也是老爸出生的年份,我一直記得他是在香港回歸那年過的五十歲生日,由於擔心我的大學聯考,那年他忽然瘦了好幾公斤。跨出店門時我轉頭對她說:「台北也有一家老友記。」老闆娘點著頭,用力揮舞刺青的雙手,表示她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