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西亞馬遜雨林深處,探索福特的夢幻園荒墟

亞馬遜盆地的橡膠經濟在 19 世紀末大幅成長,如今在近一世紀前的衰敗建築間漫遊,你會遇見住在此地的金脈探礦人、農夫與種植園工人後裔

巴西.福特蘭迪亞——亞馬遜叢林已經吞噬了蜿蜒小河高爾夫球場(Winding Brook Golf Course)。洪水蹂躪墓園,徒留一大把混凝土十字架。而底特律名建築師艾伯特.卡恩(Albert Kahn)設計的百床容量大醫院呢?盜匪早已摧毀它了。

考慮到這座城鎮傾圮衰敗的程度——1928 年實業家亨利.福特(Henry Ford)在亞馬遜河盆地偏遠河段建立了這座城鎮——我並不期待在棕櫚大道(Palm Avenue)碰上什麼氣象雄偉、保存良好的房舍。不過房子們都還在,拜佔屋者所賜。

在亨利.福特 1928 年創立的巴西福特蘭迪亞社區,教堂附近立著一尊汲取橡膠的男人塑像。Bryan Danton / The New York Times

「這條街是匪類天堂,小偷們拿走傢俱、門把還有任何美國人留下的東西。」71 歲的艾拜蒂托.杜艾德.德.布里托(Expedito Duarte de Brito)說道,他是退休的送奶工,在這座規劃為烏托邦式種植園村落裡頭,他住在其中一棟蓋給福特企業經理的房舍。「我心想:『我不是在這塊歷史遺跡裡頭占據一處,就是看著它和福特蘭迪亞(Fordlândia)其他地方一同化為廢墟。』」

我在拉丁美洲報導新聞超過十年,造訪亞馬遜數十次,一次次受它龐大的流域、壯麗的天空、蓬勃的小鎮、失落的文明和傲慢招致大自然反噬的故事吸引回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從沒去過福特蘭迪亞。

今年我總算去了福特蘭迪亞,在聖塔倫(Santarém)登上一艘河船,聖塔倫是亞馬遜河與塔帕若斯河(Tapajós)匯流處的哨站,搭了六個小時的船抵達目的地。全球富豪之一福特曾企圖將這一大片巴西叢林化成美國中西部一塊夢幻園。

我徒步探索這個邊境地帶,在廢墟間漫遊,和住在此地的金脈探礦人、農夫與種植園工人後裔交談。福特蘭迪亞幾乎稱不上一座失落的城市,這裡是約莫2,000人的家,有些人住在近一世紀以前建好的衰敗建築裡頭。

汽車製造商福特被大眾認為是美國工業大規模生產方法的奠基人,他在心裡醞釀福特蘭迪亞的計畫,打算生產他自己的橡膠,提供製造輪胎與活塞、軟管和墊圈等汽車零件所需。

循著計劃,他一腳涉入由帝國主義與以植物學為藉口所形塑的產業。巴西是 Havea brasiliensis、也就是眾人垂涎的橡膠樹原產地,因為北美和歐洲的產業需要大量的橡膠,亞馬遜盆地的經濟在 1879 年到 1912 年年間大幅成長。

但令巴西領袖們沮喪的是,英國植物學家暨探險家亨利.韋克翰(Henry Wickham)偷偷將數千顆橡膠種子送出聖托倫,為英國、荷蘭和法國在亞洲殖民地提供橡膠種植園所需的基因庫。

這些在地球另一端的種種計畫摧毀了巴西的橡膠經濟。但福特厭惡仰賴歐洲人,更擔心溫斯頓.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提出的歐人橡膠壟斷集團計畫成真。福特進軍巴西此舉令巴西官員大悅,他於是在亞馬遜一帶獲得大片土地。

打從頭開始,無能和災難就不斷地侵擾這門冒險的事業,我坐在開往塔巴若斯河上游的船上,讀著史學家葛雷.葛蘭丁(Greg Grandin)詳載此事的書籍。福特討厭那些本來能為他熱帶農業提供建議的專家們,福特的人馬種下的種子品質大有疑問,還讓葉枯病摧殘整座種植園。

即使有這些挫折,福特還是興建了一座美式城鎮,他希望那些遵從他心中美國價值的巴西人在此定居。

一座美國人建造的港口倉庫如今用作河船航站。Bryan Danton / The New York Times

員工們搬進隔板平房——當然,是在密西根州設計的——有些平房迄今依然屹立。街燈照亮了混凝土步道。步道有一部分仍然鋪在鎮上,就在紅色的消防栓旁、在破敗舞廳與老舊倉庫的陰影之下。

「結果看來,底特律可不是福特唯一大搞破壞的地方。」67 歲的吉列.李思博(Guilherma Lisboa)說道,他是一間名叫美國客棧(Pousada Americana)的小旅館主人。

除了生產橡膠以外,誓言滴酒不沾、反猶而且對爵士時代充滿猜忌的福特,顯然希望叢林裡的生活能夠改頭換面。他的美國經理們禁止員工們飲酒,並提倡園藝、方塊舞,還有讀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和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詩作。

隨著福特探求烏托邦的任務更加深入,衛生隊在哨站執勤,殺害流浪狗,抽乾帶有瘧疾的蚊蚋孳生的水窪,還檢查職員有無性病。

「福特對他的目標確信不疑,並對這個看來太過熟悉的世界毫無好奇之心,他蓄意排斥專家的建議,矢志將亞馬遜改造成他想像中的美國中西部景觀。」史學家葛蘭丁如實地寫在他對城鎮的描述上。

如今,福特蘭迪亞的遺跡成了人類試圖強扳叢林順從己意之愚行的見證。

力圖將汽車塑造成一種娛樂的形式——就像高爾夫球場、網球場、電影院和泳池一樣——管理者們環繞著福特蘭迪亞鋪設了將近30英里的道路。然而汽車大多不見於城裡的泥濘小巷,反而滿街都是亞馬遜各座城鎮常見的機車。

到了二戰尾聲時,面對葉枯病、合成橡膠和擺脫日本統治的亞洲種植園的各式挑戰,在福特蘭迪亞周遭栽種橡膠樹顯然已無利可圖。

福特在 1945 年將此城移交給巴西政府,官員們在不同主管機關之間轉手福特蘭迪亞,大多用之於各類失敗的熱帶農業實驗。城鎮看起來要落入恆久的頹態。

「這裡什麼事都沒有,我就喜歡這樣。」73 歲的瓦昆.佩雷拉.德.希爾瓦(Joaquim Pereira da Silva)說道,他是來自米納斯吉拉斯州(Minas Gerais)的農夫,在 1997 年聽從心裡的渴望來到此地。如今他住在棕櫚大道上一棟老舊的美式房屋,他花了 2 萬里爾(約為 6,670 美金)從一位整修房屋的佔屋者手中買了下來。

「美國人對橡膠全沒概念,不過他們倒是知道怎麼蓋耐用的東西。」他說。

這失敗的烏托邦裡有某些情懷,撩撥著世界其他角落裡許多學者和藝術家們的心弦。福特蘭迪亞啟發了冰島作曲家尤翰.尤翰森(Johann Johannsson)2008 年一張專輯的創作,並提供愛德華多.西格蓋里亞( Eduardo Sguiglia)靈感,他在 1997 年出版小說,寫下阿根廷探險家到福特蘭迪亞招募種植園勞工的故事。

有些定居在福特蘭迪亞的工人後裔,以及巴西各地來的新移民,擁有放牧牛吃草的小畦土地。還有些人種植木薯,就種在幾十年前砍下橡膠樹的地方。許多人仰賴微薄的社會福利津貼或者退休金過活。

還有些像是愛德華多.希爾瓦.德.桑托斯(Eduardo Silva dos Santos)這樣的人,66 年前他出生在一間卡恩設計的醫院,卡恩是在 20 世紀設計了大半個底特律的建築師。德.桑托斯現在住在鄰近醫院遺址的一間小屋。

他揀拾美國人遺留的材料,從舊車零件拼湊出一盞漁燈,還從廢棄機器裡弄出香料磨碎機。德.桑托斯對美國照管下的福特蘭迪亞有著複雜的看法,他就在福特放棄城鎮以後的年歲長大。

「這裡在福特時代很乾淨,沒有蟲子、沒有動物,鎮上沒有叢林。」德.桑托斯說道,他出生在有著 11 個孩子的家庭,倚靠橡膠種植園維生。

「我爸替他們工作。」他說:「他們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工人就像狗:他們聽令行事。」

但讓福特懊惱的是,有時候他們不會聽令。

管理者們試著執行禁酒令,但工人們卻跳上船,跑到鄰近有酒吧與妓院的安樂鄉。而在 1930 年時,工人們受夠了悶熱食堂裡頭只有燕麥粥、罐頭桃子和糙米的福特特餐,發動全面暴亂。

他們打碎時鐘,切斷種植園的電力,並齊聲吼道:「巴西人的巴西,殺光美國人。」迫使好幾個管理者逃進叢林。

樹木在一間廢棄工作坊的老舊設備之間長大。Bryan Danton / The New York Times

亞馬遜對美國人來說也有其艱困處。有些人水土不服、精神崩潰。塔巴若斯河的一場風暴打翻船隻,淹死一人。另一位管理人,在三名子女感染黃熱病過世以後離開傷心地。

假如福特聽取專家照護橡膠樹的建議,或者聽聽學者們談論亞馬遜阻撓宏偉事業的能耐,他也許能避開這些災難。但他似乎憎惡從過往汲取教訓。

「歷史就是一堆廢話,」福特曾在 1921 年告訴《紐約時報》,「古希臘人講過多少鬼話,到底是有什麼差別?」


文 Simon Romero(Paula Moura對本報導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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