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坐擁黃金的北馬拉(North Mara),警方和保全人員涉嫌殺害了數十名——甚至數百名當地人
當獵遊觀光客驅車前往坦尚尼亞的塞倫蓋提(Serengeti)國家公園時,很少會有人意識到自己正行經世上最具爭議的金礦之一。
從平原上方的走坡俯瞰,北馬拉礦場的設施如此巨大,乍看就像一個光禿禿的山坡。然而靠近一看,這座人造土丘是由紅褐色的泥土堆成的,一縷細細的灰煙從土丘飄上天空。再靠近一點,會發現一個巨大的尾礦壩,裡頭裝滿被污染的廢水。當地人就住在那堆泥石灘陰影下的棚屋裡。
歡迎來到北馬拉,坦尚尼亞最大的礦場之一,該礦場自從2006年開始由倫敦的上市公司 Acacia Mining 負責營運,這間公司主要歸全球最大金礦公司巴里克黃金公司(Barrick)所有,巴里克總部位於倫敦,持有 Acacia 公司63.9%的股份。(巴里克又於七月底和 Acacia 達成併購協議,收購其餘約36%的股份。)
在過去二十年裡,這個礦場一直是個充滿危險、極端暴力與潛在的環境污染之處。
儘管坦尚尼亞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多年來警方和保全人員被控殺害了數十名——甚至數百名當地人、涉嫌傷害的人數更多,並有無數名女性遭到強暴。
也有關於採礦用化學物品造成污染的研究報導,但試圖調查這些案件的記者和人權運動者,有時會發現自己成為恐嚇、騷擾的對象,警方和政府當局甚至威脅要將他們驅除出境。Acacia 表示,他們沒有參與任何針對媒體的打壓行動,並宣稱其公司運作公開透明。
自2015年吃上官司以來,該公司一直在和有關部門合作以改善其人權狀況,在一些地區立起圍牆、加強員工訓練,並建立申訴制度。
然而,《衛報》與非營利新聞集團《禁忌故事》(Forbidden Stories)合作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暴力仍持續上演——儘管程度有所降低——而潛在的化學污染所牽涉的相關健康議題,仍令人擔憂。
這些細節遲遲沒有浮出水面,且仍存在爭議。Acacia 則否認一切不當行為。
該公司經營著一個巨大而偏遠的金礦,是坦尚尼亞國民經濟的一大貢獻者。而該公司與當地村民之間的權力差距,已有著天壤之別。北馬拉的當地人大多來自 Kuria 原住民社區,其中有許多人是文盲。
Acacia 在2006年買下了該礦場。迄今為止,已生產了200萬盎司(約5萬7,000公斤)黃金,按現在的時價計算約值26億美元(823億元新台幣);而尚在礦場地下的黃金量幾乎是已開採的兩倍之多。
但是,該公司也同時繼承了暴力,以及漫天遍野的恨意。
「警察把屍體丟在家門外」
北馬拉金礦最初的所有者是 Afrika Mashariki 金礦公司,此公司在1990年代中期收購了這片地,並被控無償驅逐當地居民。
他們也禁止附近的村民手工開採,而在礦業公司到來前,手工採礦一直是當地一個重要的收入來源。當地人會闖入礦場——有時甚至手持彎刀,在廢石堆和尾礦壩邊緣尋找黃金顆粒。狀況往往不穩定。
有些日子裡,警衛會接受賄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在其他日子裡,他們會奉老闆之命制裁鎮壓。最糟糕的時期是2010至2014年左右。
「我見過很多人中槍,有些就發生在我旁邊。我們會一整組闖進去,然後如果被他們看見就拔腿逃跑。我們會在隔天聽說誰死了。警察會把屍體丟在那個人家門外。」一名要求匿名的當地男子說,他指的是那個時期的衝突。他說,情勢仍然緊張。
「這發生了很多次。村民們氣炸了。他們為什麼把我們當畜牲一樣對待?」
據該區前任醫療署官員馬克・尼加博士(Dr Mark Nega)指出,最近的一家綜合醫院位於塔里梅(Tarime),在2010到2014年,該醫院每週要治療來自該礦場的五至八例槍傷。
「我看到很多人中槍身亡。有些槍傷是在背部,我覺得他們在試圖逃跑時,卻被人從背後開槍。」
這一類命案最初遭冷處理或否認。試圖進行調查的記者發現自己遭警方騷擾,又或者確信他們的報導在當局的施壓下遭掩蓋。
在來自人權運動者和律師的壓力下,Acacia 承認在2014年到2017年間,有32名「非法入侵相關者」死亡,其中有6人是死於和警方在礦場的衝突中。
一些國際監督組織表示,該時期至少有22人遭警衛和警察殺害。坦尚尼亞在野黨政治人物則宣稱,自1999年以來已有300人遇害。
英國的企業監管組織「Raid」的執行董事安妮克・范・伍登伯格(Anneke van Woudenberg)表示:「在動亂地區以外的商業環境中,發生了如此多的違規行為,這驚人又罕見。」
礦場所有者則把矛頭指向警方。在被問及這一連串命案時,巴克里首席執行長馬克・布里斯托(Mark Bristow)說道,「已經針對各式各樣的指控,進行了非常、非常多調查,而且你不能要我為政府當局負責。」
但是當局的工作,是根據他們和礦場簽訂的一份「合作備忘錄」(MOU)展開的,根據該備忘錄,當地警察效力於該礦場,以換取汽油燃料、食物、住宿和日常津貼。
2015年,英國雷戴法律事務所(Leigh Day)代表原告對該公司提起訴訟,後來在不承認責任的情況下達成庭外和解,之後槍擊案的數量便有所下降,也未再出現強姦案的報導。
金礦工程區域周圍建起了一堵新牆。礦場和當地政府表示,他們正加強對警衛和警察的教育,並懲罰那些違法的警衛和警察。
保全安排已有所修正,並努力改善與社區的關係。衝突數量已經大幅減少。
但問題似乎遠未解決。
在最近一次到該地區的採訪途中,《衛報》和《禁忌故事》聽聞了幾個新案件。據報導,2017年8月3日或8月4日,丹尼爾・查察・蘭吉(Daniel Chacha Range)在 Nyabigena 廢石棄置場遭槍殺,當時他正在那裡尋找黃金。
據報,礦場去年3月向他的家人支付了7,200萬坦尚尼亞先令(約100萬元新台幣)。
去年12月1日,一名年輕學生阿莫斯・查察(Amos Chacha)遭保全人員的子彈打傷。當地人說,一顆子彈意外擊中他,而一槍是為了恐嚇附近的村民而開的。
對於這兩起案件,Acacia 表示他們皆無法就個人置評,但稱其警衛並無使用致命武器,而且藉由其申訴機制,他們已處理了其他單位(如警方)侵犯人權的問題。
「這在歐洲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能發生」
此外,還有環境問題。這些問題可能會證實為 Acacia 公司在金礦開採後留下的長久遺緒。
世界上鮮少有別處像這裡,有那麼多的人住在如此接近巨大且有毒的尾礦壩、廢石場和化學處理設施的地方。大約有7萬人口居住在北馬拉礦場附近,其中許多人是受工作機會或黃金吸引而至。
近年修建起的圍牆改善了部分地區的情形,但在其他地方,很難分清村子與礦場間的邊界位在何處。Acacia 表示他們無法徵得建造200公尺長緩衝區所需的土地,但仍在努力這麼做。
「這種情況在坦尚尼亞已經持續了很多年,」律師暨人權運動者東杜・黎蘇(Tundu Lissu)說道。
「人們和堆積如山的礦場廢料生活在一起,這在坦尚尼亞的法律上是完全違法的。這在歐洲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可能發生,因為人們根本不可能會接受這種安排。」
根據非政府組織土方工程(Earthworks)估計,平均製造每個金戒指就會產生20噸的垃圾。過去埋在地下的重金屬和其他有毒物質會被釋放到空氣和水源中。
除非精心管理,否則這些污染物質會滲入土壤和河流,其後果可能持續數十年。
當地人反應,尾礦壩經常發生洩漏,包括我們抵達前一週發生過的那一次。外洩事件在過去也造成了不少問題。
一位自2005年到2010年在塔里梅綜合醫院工作的醫生說,他已經治療了至少200名皮膚患者,其中有50名是兒童。此外,他診斷出的子宮頸癌病例異常地多,甚至連未曾生育過、也非愛滋病患的女性中,罹患子宮頸癌的數量也不少。
這位要求匿名的醫生說,在北馬拉,有三種皮膚問題——失去天然色素、蟾蜍般的鱗屑,和宛如壞血病病徵的皮膚乾燥。
他認為,可能的病因是礦場中的化學物質——要麼是污染物質從尾礦壩漏出到河川中,要麼是以手工開採的礦工,用手將岩石與黃金分離時接觸到的汞。
另外一名醫生則說,直到他2014年離開該地區前,他已經處理了十例嚴重皮膚病,還有更多病患是他同事負責治療的。
Acacia 表示,政府已經徹底調查了以前的案件,但表示公司會透過申訴機制來考量新的案件。
村民似乎沒有意識到潛在的風險。當魚從泰吉爾河(Tigithe River)中躍出,跳到柴娜・穆維塔・布克(Chaina Mwita Bhoke)面前翻騰時,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她煮了一些給家人吃,但她說孩子們吃完不久後,便尖叫著說他們的皮膚著火了。她也沒逃過一劫,同樣飽受折磨。
2009年Nyamongo醫院開出的一張診斷證明書指出,她下肢的皮膚病變是接觸「北馬拉礦場的有毒污水」所導致。
其他人則失去了生計。
馬通古村(Matongo)的約翰・尼亞伯格・塔拉(John Nyamboge Ntara)表示,截至2017年9月,他有168頭奶牛在尾礦壩附近的地上吃過草之後暴斃。「我們很為孩子擔心,」他說。Acacia 則表示,他們針對這些指控進行了調查,並未發現任何能支持此類指控的證據。
但污染問題得到了幾項研究的佐證。2012年,科學家發現礦場附近水源的砷含量比世界衛生組織的飲用水建議值高出「一個量級」(註1)。四年後,一項針對馬拉河(Mara River)魚類的研究發現,在該礦場下游河水中,鉻、鎳、銅和硒的濃度,明顯高於上游河水(註2)。
2009年的一份研究報告的合著者艾斯格・阿瑪斯(Åsgeir Almås)説,砷和其他重金屬的含量,對於周遭環境有著直接且顯著的影響。儘管他未獲准進入礦場,但他表示自己對於污染源在哪裡不疑有他。「這很可能是酸性的尾礦壩洩漏所造成的,」他說。「在當時,他們根本無法控制他們的瀝濾狀況。我認為這個水壩的建造有瑕疵。」他還說,在其他地方發現,接觸這些化學物質會導致一種叫做角化症的皮膚病、流產,以及癌症。
Acacia 表示,此前的許多案例都和2009年的一次重大溢漏事件有關。他們說,自那次事件以後,Acacia 已採取了補救措施,並且沒有發現任何證據顯示牲畜的死亡與污染有關。
坦尚尼亞的國家環境管理委員會(National Environment Management Council)正著手進行更多研調。今年稍早,Acacia 因北馬拉的污染指控而遭罰240萬美元。坦尚尼亞環境部部長則重複著當地人長期以來所說的話:污水從尾礦儲存設施排放到更大的區域,已有十年之久。他聲稱尾礦壩的建造不當,並指示該公司應該建造另一座尾礦壩。
巴克里執行長、來自南非的布里斯托承認存在問題,但堅稱沒有人因礦場而遭受污染。
他告訴《禁忌故事》,「環境是個議題,因此我們為環境議題操了不少心,坦尚尼亞政府也是。他們與 Acacia 來往;我也和 Acacia 有來往。」
對於《衛報》提出的問題,Acacia 在其給出的一份詳細回答中表示,公司非常認真對待這些指控,並將藉由申訴系統評估索賠金額。他們還說,甚至在政府提出之前,該公司就已經在考慮建設一座新的尾礦壩。
他們也警告,這場爭端將威脅到坦尚尼亞人民的經濟未來。「作為一家公司,我們一直致力於對坦尚尼亞人民、他們的環境和社群採取負責任的態度,」Acacia 在其公司網站主頁的一份聲明如此寫道。
礦場及其所有者的壓力與日俱增。自從約翰・馬古富利(John Magufuli)於2015年當選坦尚尼亞總統以來,他和他的行政首長們指責 Acacia 存在大量違規情事,包含破壞環境。坦國國內評論認為,這些動作乃是一種策略,目的是向該公司施壓,迫使他們為坦國公庫貢獻更多資金。
訴訟官司正在英國進行(Acacia 公司在英國上市)。2017年,第二起訴訟由 Deighton Pierce Glynn 法律事務所代表10名原告提出,涉及2013年至2016年北馬拉發生的數起案件。他們聲稱,Acacia 的內部申訴程序有缺陷,且賠償金額不足。這間總部位於英國卡地夫的法律事務所的幾名律師們,日前在坦尚尼亞會見第三起訴訟案的潛在索賠人。
在Acacia於6月初的年度股東會上,人權運動者呼籲,對申訴案件進行獨立、透明的評估,並結束與當地警方的合作備忘錄。該公司反駁,說這些措施已在過去兩年幫助減緩了人權問題。
「我覺得他們想讓我們閉嘴」
性侵受害者也講述著她們的經歷,以及他們遭慫恿簽下的一份份棄權聲明書,以換取微薄的賠償。
第一名受害者是露西亞・馬瑞貝拉・穆維塔(Lucia Marembela Mwita),她在2009年遭警衛捉住。「他們開車帶我去航空站(簡易機場)。其中一人強暴了我,另一個幫忙把風。這成了他們抓到任何女人的例行公事。」
另外一位女性是尼亞姆漢加・基切里・穆維塔(Nyamhanga Kichele Mwita),他們命令她搬起一塊大石頭,並告訴她萬一石頭掉到地上就會挨揍。當她抓住石頭時,他們剝光了她的衣服並強暴了她。後來,她發現自己感染了愛滋病。
許多受害人説,她們保持沉默是因為感到羞恥,不敢告訴她們的丈夫。
波克・馬克萊賴(Boke Makolele)仍舉步維艱,因為警衛用「kilungo」(木棒)重擊她的膝蓋、腳踝和背部。「他們打了我很多下,因為我不想被他們侵犯。他們把我丟下後,我哭著跑去醫院。真的很痛。」她說道。「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很害怕。」
最終,十餘名女性提出訴訟,在律師和國際非政府組織接手此案後,她們獲得該公司的賠償金,不過該公司卻沒有承認責任。
回首過去,這些女人認為她們的合法權利遭剝奪。「他們打電話叫我們過去,然後跟我們説在這裡簽名。我們甚至沒有把文件帶回家看。我們不清楚紙上寫的是什麼。」一名女性說道。「他們只是想讓我們閉嘴。」
Acacia 表示他們並未承認這項指控,且其申訴機制符合國際標準。該公司現已不再要求索賠人放棄他們的合法權利。
「緊張局勢會繼續下去,」人權運動者黎蘇說道,他曾中過16次槍,他相信,這16槍是因為自己批評了總統馬古富利的礦業政策。在北馬拉金礦的日漸枯竭中,黎蘇眼中更多的是希望——即便那會為土地留下印記。
「當他們挖空黃金轉身離開時,也許和平會回到北馬拉,」他說。「一旦黃金掏完,他們便會離開,留下污染,和這一大堆廢石山。」
註1:Trace Element Concentrations in Soil, Sediments, and Waters in the Vicinity of Geita Gold Mines and North Mara Gold Mines in Northwest Tanzania。《Soil & Sediment Contamination》21期(135-159頁)。Åsgeir R. Almås(挪威生命科學大學)、Mkabwa Lawrence Katambo(坦尚尼亞三蘭港大學)。2012年。
註2:Impact of North Mara gold mine on the element contents in fish from the river Mara,Tanzania。《Journal of Radioanalytical and Nuclear Chemistry》309期(421-427頁)。A.V.R. Ntarisa、Ismael Makundi(坦尚尼亞三蘭港大學)、J. Kučera(捷克科學院核物理研究所)、Najat K. Mohammed(坦尚尼亞三蘭港大學)。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