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來,導演史派克‧李(Spike Lee)一直是電影圈裡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他的最新力作《誓血五人组》講述關於四位非裔美國籍的退伍軍人,回到越南找尋小隊長遺骸的故事。《衛報》影評主編形容這部電影為「諷刺與苦痛交融……關於黑人之死至關重要的故事。」
六月初,李公開了一支將他 1989 年經典作品《為所應為》的片段,與喬治‧佛洛伊德、艾瑞克‧賈納(Eric Garner)遭逮捕致死的過程剪在一起,做成一支短片發布在 Twitter 上。這支短片證明,即便在電影圈打滾三十餘載,他的作品依然與當下息息相關。
過了幾日,這位 63 歲的導演在紐約布魯克林區的辦公室和《衛報》進行視訊。他熱情回答讀者與知名影迷的提問,在回應之前還會先向同行表示敬意與仰慕之情
演員大衛‧歐洛沃(David Oyelowo):
不管在電影圈內外,你樹立了對自己認為重要的議題直言不諱的榜樣。你是否曾覺得自己為此受到懲罰?
嘿,大衛!是的,但當你對當權者表達內心真實想法的時候,必然會遭受阻撓。這點你在入行時想必也心知肚明。過去四十年來,不論他們祭出什麼懲罰,都未曾阻止我做自己想做的事。謝謝你的提問。
讀者 MosheKatse:
人們一直問你對於美國種族關係的看法,你是否感到疲乏?
是的。我不介意人們問我;我介意的是他們提問的方式。有許多次,提問的記者都當我是 4,000 萬非裔美國人代表發言人。但事實並非如此。
導演里娜‧韋特繆勒(Lina Wertmüller):
現實有時候會凌駕於幻想之上,疫情大流行就是一個最好的範例。你認為未來電影有辦法忽略這種規模的事件,還是電影人會被迫處理這個問題?
里娜,我愛妳,請保重,因為當疫情結束時,我想見妳、給妳一個大大的擁抱。我認爲創作者將以各種不同形式回應這次疫情。電影、紀錄片、小說、繪畫、攝影、書籍:將會有偉大的藝術創作從疫情中誕生。許多年後的歷史學者,將會檢視這個時代的創作者如何回應這次事件。
讀者 CitizenWise:
如果你不在美國,你會在哪裡?
如果我不能住在美國,我會住在布魯克林人民共和國。哈哈哈!
英國區議員大衛‧藍米(David Lammy):
看著美國的抗議時,我感受到人民無與倫比的厭倦感。他們厭倦在街頭被槍殺,厭倦等待進步,厭倦永無止盡的折磨。當不公義持續發生,你如何面對這種厭倦感?藝術創作在幫助我們保持清醒這點上,扮演何種角色?
大衛,這個問題好極了。我在倫敦和你相遇不止一次,你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你做得很好,你在打一場值得的仗。你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這個鬥爭仍在持續,只能繼續奮戰。所以,繼續奮鬥吧!
讀者 Uppernorwood:
直到 19 世紀,奴隸制度在所有人類文明中都是常態,你認為為何美國尤其努力應付這制度所帶來的後果?
讓我用另一個給這位提問者的問題來回答,但這問題恐怕沒有答案——有哪些國家在種族歧視或奴隸制的處理上,做得比美國更好?我這並不是在替美國搖旗吶喊;但人們經常只看見美國明目張膽的種族歧視行徑,對於自己國家的種族歧視卻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我理解美國為何受到檢視,因為按理說美國是民主的搖籃,而(在種族問題上)我們處理得比任何人都好!
而且,我相信美國並非因為比其他國家擁有更多核武才成為全球領袖;而是因為好萊塢、電視——因為文化輸出。音樂、舞蹈、Apple、Nike,這才是美國稱霸的主因。
導演喬治‧米勒(George Miller):
一、你認為我們為何必須說故事給彼此聽?
二、你放到大銀幕上的作品所造成的文化影響,哪些最讓你驚訝?
首先,我必須表達我的仰慕!這位兄弟不僅僅是個醫生,也是個電影人!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身分組合,對我來說就像是大腦的兩邊。我愛死你的電影了,希望能夠當面認識你。
一、我的醫生兄弟啊,這可能聽起來老掉牙,但說故事是身而為人的一部分,是我們人性的一部分,從最遠古開始,從我們在洞穴裡亂寫亂畫開始。這是我們溝通的方式。
二、《為所應為》。人們仍然會回頭看這部電影,尤其是今天。片中紐約市警察謀殺收音機男,你看到這個片段,怎麼可能不聯想到艾瑞克‧賈納或佛洛伊德?而這部片是 31 年前拍的。
導演麥可‧曼恩(Michael Mann):
我很好奇(因為導演們都不知道彼此是如何執導的)當你身處於數週、數月的拍攝過程中,下戲的時候,你都做些什麼來保持自己對於這部電影的想像?你會為隔日拍攝的種種可能性準備、抽離清空腦袋,或是社交應酬、獨處和冥想?
麥可‧曼恩!我超喜歡你的作品。
這得跟我當下拍的那部片,或那段戲,或者我當天的感受有關。還有演員們的感覺,哈哈哈!你懂我的意思!你只能跟著節奏、跟著韻律走。你比我還清楚,麥可:這完全跟來回交流的律動有關。
讀者 CountJackula:
你如何讓尼爾森‧曼德拉(Nelson Mandela)參與拍攝《黑潮麥爾坎》?
我認識曼德拉的熟人,在開羅拍攝時,我們就計劃到南非索維托去拍他。那是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經驗之一。他演出的唯一一部長片就是《黑潮麥爾坎》!
導演法蘭西斯‧福特‧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
我認為,要爲刑事司法、健保、教育平等和育兒/營養等關鍵領域帶來改變最有效的方式,是透過分配大量資金;你同意嗎?
這是《現代啟示錄》的導演,《誓血五人组》二度向此片致敬。還有《教父》三部曲。我不會不同意。喔,他賣的酒也好喝極了。不愧是我兄弟。
讀者 Haigin88:
你在 2016 年、2020 年都強烈支持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你會投給喬‧拜登(Joe Biden)嗎?
會。
爵士音樂人卡馬西‧華盛頓(Kamasi Washington):
妮娜‧西蒙(Nina Simone)曾說,藝術家的責任是要反映時代。現在是有史以來首次,好像全球各個種族的人類都看見這道光,要求終結這個邪惡。在這個獨一無二的時刻,當我們擁有全世界的目光,真正的改變看似掌握在我們手中,藝術家和其創作扮演何種角色?
我想,藝術家扮演的是他們自己所選擇的角色。所有的藝術創作都不相同,許多藝術家在作品中拒談政治,認為他們的工作是娛樂大眾。我年紀漸長以後學到:做自己想做的事是藝術家個人的選擇。任何表示他們「不予置評」的藝術家?那是他們的選擇。
演員與導演約翰‧特托羅(John Turturro):
這麼多年來,你爲許多懸而未決的議題發聲;對於我們現在的處境,你感受如何?對於未來,你是否懷抱希望?
約翰和我是老朋友了,他是我遇過最美麗、最真誠的人之一。
你知道的,很多時候,事情糟糕透頂,但你必須爲善良之戰而奮鬥。這點你比我還清楚,約翰。
導演肯‧洛區(Ken Loach):
持續、殘酷的種族歧視之核心,是對黑人長期的可怕剝削,不僅在美國,也在英國發生。克里斯多夫‧羅格(Christopher Logue)在詩作〈知己知彼〉(Know Thy Enemy)寫下:「他不在乎你的膚色/只要你爲他工作。」我們如何團結所有種族的人民,來認識他們的敵人?
肯‧洛區?重量級人物!我受寵若驚。肯,你知道,你是最偉大的電影人之一,我想親自認識你。所有向我提問但我尚未親自認識的人:當疫情結束以後,我想和各位坐下來暢談交流。我們不一定要聊電影;我們可以聊足球。
但是肯,這個問題好極了。
你必須高舉鏡子。他們必須看見自己的樣貌,聽見自己說話的口吻,目睹自己代表的仇恨。
讀者 oliverhollander:
為何歐巴馬執政八年,仍無法有效改善美國的種族關係?
很好的問題。但你必須理解:如今愈發惡化的種族關係,是對擁有一名黑人總統的直接反應。
讀者 alanpease:
自從 1965 年以來,有什麼是本質上有改善的?
這是個很難的問題。我們才剛埋葬了喬治‧佛洛伊德。
讀者 DeJongandtherestless:
當年你拍《為所應為》時,你曾認為「種族」在美國仍會是個議題嗎?
是的,但我從未想像會演變到如今。對我而言,讓事情惡化的是可拍照的手機。過去,你只能閱讀相關報導。如今,你能目睹這些可怕的謀殺。這完全翻轉局面。佛洛伊德在生命最後八分半鐘窒息而死的景象傳遍全球,因此全球掀起抗議浪潮。全世界都看見我們的兄弟被警察的膝蓋緊壓住脖子,哭喊著他過世母親的名字。你知道嗎?當他生命正在消逝時,我相信他看見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在他嚥下最後幾口氣的時候來到他身邊。
這個景象觸動了全世界,這就是為什麼英國人民也走上街頭。拿個地球儀,旋轉它,不管停在哪裡,很有可能這個地方的人們就在街頭上。
讀者 AllenRoy:
我們需要一部新的《為所應為》。
不。只要我還活著,絕對不會有翻拍,而且如果有人試圖要翻拍,我會從墳墓裡爬出來阻止他們。哈哈哈!我向你保證,我會從天堂大門、從馬可樓(新約聖經中最後的晚餐的發生地點)裡出來阻止任何人翻拍這部電影。上帝保佑我。我會帶著上帝歸來,還有所有已故的人;我們會全部一起回來阻止有人重拍這部片。
小說家馬龍‧詹姆斯(Marlon James):
《王牌電視秀》不僅僅讓影評驚訝,更讓他們啞口無言,我的觀點是,他們不太能理解黑人的創作,裡面沒有讓他們舒服評論的空間,所以太多人攻擊這些作品,說「是錯的黑人藝術」。你認為,為什麼盛讚《為所應為》的白人影評(及少數黑人影評),卻對(我認為)你最好的電影之一《王牌電視秀》感到不悅?
我猜他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感到內咎;他們可能覺得史派克‧李在針對他們。但其實並非如此,除非他們從小就畫著個大黑臉跑來跑去。而這正是現在被挖出來的事情:一堆美國政客在大學時期的照片裡就畫著個黑臉。
演員蘿莎瑞‧道森(Rosario Dawson):
如果你能夠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或未來,什麼歷史事件或是個人事件是你想親眼目睹或親身體驗的?為什麼?
首先,我得表達我的仰慕之情。我有幸請她演出兩部我的《單挑》和《25小時》。妳的提問很好。我希望回到1964年參加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在華府「我有一個夢」的演說。我當時活著;七歲。如果能夠親耳聽見那些話語……
導演保羅‧許瑞德(Paul Schrader):
你會為了多元性,而在歷史劇中選用有色人種演員嗎?例如,在喬治‧卡斯特率領的美國陸軍第七騎兵團中放入一個黑人士兵角色。對影集《好萊塢》將有色人種、同性戀、女性放在他們未曾獲得的位置,你的看法是什麼?當我在《藍領階級》裡選用兩名黑人與一名白人演員,飾演三名廠工好友時,我知道這不太可能,但並非難以置信,所以值得一試。
噢!我的兄弟!關於《好萊塢》:我還沒看,但我一定會看。
在卡斯特的第七騎兵團中沒有黑人士兵嗎?還有,我愛保羅,他是我兄弟。我會拍這種電影,但卡斯特不會是英雄,他會是反派,我會從美國原住民的角度來說這個故事。總有一天!
演員伊卓瑞斯‧艾巴(Idris Elba):
你認為麥可‧喬丹(Michael Jordan)會讓人拍他的傳記電影嗎……你會拍嗎?我現在一邊提問一邊剃頭……
哈哈哈!你是個很好的演員,但我不知道你是否應付得了他的「搖籃式灌籃」。這是兩種不同的技能。沒有「光影魔幻工業」(ILM)的特效,你是沒辦法演好叱吒球場的麥可的。
我不認為在他有生之年,會讓任何人在電影中飾演他,搞不好還會把這條寫進遺囑裡。
我愛你,伊卓瑞斯。我想誇獎我的兄弟,他告訴全世界自己確診新冠病毒,警告全世界不可輕忽這個病。有些瘋狂的謠言說黑人不會感染「19」(我們都這樣稱 COVID-19)。你的偉大行動粉碎了這個謊言。不然人們可能會以為自己的黑皮膚讓他們免疫,或不留心防疫,而染病死亡。
讀者 impossiblyblack:
傑克森、泰森、喬丹——哪位麥可對你影響最深遠?
我跟三位都合作過,我將他們三位都視為很好的朋友。我非常幸運。
讀者 Botox_Billy:
你是否曾和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聊過政治?對於政治議題,他是否不如外表所顯現,而其實知識淵博,並對這些事情深感興趣?
噢,麥可知道發生什麼事啊!看看我們在巴西拍的〈They Don’t Care About Us〉MV。他還在世時,這首歌就成為相關議題的頌歌了;現在更是如此。我們有過非常深刻的交談。他非常清楚一切。你只需傾聽他的音樂,閱讀他的歌詞。身為一名成年人,他講述的不是小時候唱的〈ABC〉。他所談論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導演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
我知道這個提問很籠統,但我很好奇:對你而言,為何電影是如此強烈而魔幻的表達方式?
我愛吉姆。我們同時就讀紐約大學電影學院研究所。他大我三屆;對我那一屆的人來說,李安、吉姆等人都是我們的偶像,因為他的《天堂陌影》提供了一個讓我們知道如何打入這個產業的藍本。吉姆活生生地證明了這是可行的。
主持人芙蘿艾拉‧班傑明(Floella Benjamin):
我深信偏見是從小開始學習的,而且童年會影響一生。所以,為了讓孩子懷著同理心長大,你同意應該針對孩子製作更多探討種族歧視的電影嗎?
我百分之百同意。沒有任何一個胚胎是種族歧視者。沒有任何一個人打從娘胎就充滿仇恨。孩子彈出的那一刻(請原諒我的用詞,我有兩個小孩,他們都直接從媽媽肚子裡彈出來),便開始向父母學習好的與壞的。種族歧視與仇恨是透過學習而來;並非與生俱來。所以,我認同。讓我們開始從小教導孩子和平與愛。
讀者 Femorian:
為何許多白人教導他們的孩子要害怕黑人?
無知。罪惡感。
讀者 yukster_uk:
你在電影裡,創造了許多平衡、張力十足、充滿人性的白人角色。為什麼同樣有才華的白人導演沒有創造出具有張力的黑人角色?
他們成長過程中大概身邊沒有黑人。此外,少數民族比較瞭解多數,反之則不然,因為我們已經被他們的文化給淹沒了。
導演麥克‧李(Mike Leigh):
有時候,人們會誤以為我是你;你曾被人誤以為是我嗎?
你好嗎,麥克,我的兄弟!我尚未有那個榮幸被誤認為是你!和平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