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在近期上映的新作《賭命運轉手》再度自導自演。從影六十年,他一路從西部片小生走到金獎導演。從《緊急追捕令》到《麥迪遜之橋》,他的經典電影,究竟能告訴我們什麼關於這位作品繁多的影壇老將的人生與政治故事?
克林·伊斯威特和基思·理查茲(Keith Richards)(註 1)在流行文化的地位相仿:他永遠都在這裡,他有一籮筐的出色作品,他活出 1960 年代中期叛逆、打破陳規的精神,而且他也不像他的年代裡其他人那樣,出賣自己而淪為笑柄。
就連從沒開過槍、更別說沒抽過廉價雪茄的羞怯男人,都暗地裡祈禱,他們能有那麼一次,掛上骯髒的披風、叼著小雪茄,在德州邊境小鎮拉雷多的街上開槍大顯神威。每到緊要關頭,超正宗牛仔明星伊斯威特總是能以一句話防禦退敵:「我是克林·伊斯威特,而你,不是。」
就是這樣。
藉著精選輯「克林·伊斯威特:精選 40 部電影」,我們得以估量這位巨星身為演員與導演的傳奇從影生涯。
在影集《曠野奇俠》性感地騎著駿馬扮演羅迪·葉茨(Rowdy Yates)出道以來,伊斯威特或許能稱得上當代影史生涯最成功的人物。電影史自然不缺名氣更大的明星,也有比他更傑出的導演,亦有其他影星成為出色的電影製作人;然而,伊斯威特作品的廣闊與質量無人堪比,因為他票房總能開出佳績,他也擁有從未過氣的稟賦。
伊斯威特在過去五十多年間,幾乎每年都有出演或執導一部電影。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相當優秀的作品,有些更是影史經典。
同樣多產的伍迪·艾倫(Woody Allen)是演導雙棲成就最逼近伊斯威特的人,但是艾倫老是做相同題材的電影,也沒辦法勝任千變萬化的角色。而且比起伍迪‧艾倫,大眾是真的挺喜歡克林‧伊斯威特。
雖然伊斯威特最出名的角色大概就是無名鏢客——掛著披風、小雪茄的神祕獨行俠,但他並非真的拍了那麼多西部片,且自 1992 年《殺無赦》後就沒再拍了。再者,不像約翰·韋恩(John Wayne)、藍道夫‧史考特(Randolph Scott)和往昔其他偉大牛仔,伊斯威特從來沒拍過難看的西部片。導演李昂尼(Sergio Leone)丟掉了約翰‧韋恩和一干打醬油的配角,引進破天荒的新類型英雄(即讓伊斯威特揚名立萬的「鏢客三部曲」角色「金髮仔」),而伊斯威特則讓李昂尼的世界變得活靈活現。無名鏢客橫空出世,出身不明、動機不詳。他象徵了 1960 年代的社會思潮:我只想要一個人幹我自己的事,就算要殺掉亞利桑納州逾半人口也在所不惜。
放下手槍——執導筒
在他生涯非常早期,伊斯威特就決定要拍自己的電影,並以導演處女作《迷霧追魂》一砲而紅。該片立下往後許多伊斯威特電影的招牌主題——男人膚淺得不可思議,大多只想和女人做愛,警察都是傻瓜,有疑問的時候,最好是自己執行私法正義。從此以往,伊斯威特的招牌動作片不論是《緊急追捕令》或《蒼白騎士》或《撥雲見日》又或者《殺無赦》,都用了同一套簡單公式:外面有壞人,而且我最後一定會殺光他們。不過,別催我。
伊斯威特在生涯早期因為飾演《緊急追捕令》的主角骯髒哈利系列作品遭人非難,系列電影主角是個流氓警察,此人難以忍受軟心腸的自由派人士、縱虎歸山的法官,以及娘娘腔的政客。這五部系列電影都有同一套故事前提,即愚昧或者腐敗的官僚,讓誠實苦幹的警察難以立足。不過如果有人急著要指責伊斯威特不過是個典型右派活化石,那麼也要想想,其實《火線重案組》(註 2)的故事背景也是如此。
骯髒哈利的價值的確是 1969 年投給理查·尼克森(Richard Nixon)的憤怒白人男子之精神;骯髒哈利的價值的確也是 47 年後投給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的憤怒白人男子之精神。不過和這一夥憤怒白人男子不同,我們的骯髒哈利不得不與時俱進,跟著一部部系列作品,不情願地學習和女性主義、少數族裔和睦共處。不得不說,《經典老爺車》這部戲裡,種族歧視、排外、拎著槍的老白男主角根本就是暮年的骯髒哈利。然而最後,就連該片主角瓦特‧柯瓦斯基(Walt Kowalski)都敞開心胸,接納了他的移民鄰居。至於現實世界裡頭,川普的支持者們就絕對做不到這回事。
伊斯威特拍了暴力電影、藝術電影、溫情電影以及少數幾部傻瓜喜劇片。他拍過從片頭就令人緊張得喘不過氣的電影:《蒼白騎士》、《經典老爺車》、《神秘河流》、《殺無赦》、《西部執法者》,以及無力回天的悲劇電影:《紐澤西男孩》、《熱天午夜之慾望地帶》。
他拍過古怪的電影:《牡丹花下》、《荒野浪子》、《陌生的孩子》;詭異的電影:《魔鬼捕頭》、《迷霧追魂》、《強·艾德格》;政治不正確的電影:《緊急追捕令》、《黑色手銬》、《經典老爺車》,甚至還有幾部討喜的電影:《麥迪遜之橋》、《強盜保鑣》、《打不倒的勇者》、《生死接觸》。
他也拍過一些蠢到不行的電影:系列電影《永不低頭》和《金拳大對決》,這兩部電影有紅毛猩猩同台演出,此外還有瞎片《戰略大作戰》。不過,他的確很久很久沒再拍過蠢電影了。
他曾經改編好書,拍成沒那麼好的改編電影:《熱天午夜之慾望地帶》與《硫磺島的英雄們》,他也曾經改編陳腔濫調的爛書,拍成非常棒的改編電影:《麥迪遜之橋》。
有時很行,有時不行
他的部分祕訣是:伊斯威特從不停工,他總是有下一個拍片計畫。一部片子拍壞了,他又翻身回馬鞍上,馬上再拍一部電影。票房大作《太空大哥大》的前一部作品是失利的《迫切的任務》。大眾不買單《黑心獵人》,他就拍出《殺無赦》。在伊斯威特的世界裡,事情非常簡單。有時候片子很行,有時候不行。
伊斯威特是在暮年少數還能更上一層樓的導演(他如今 88 歲了)。事實上,他進步良多。大多導演到了晚期都已經江郎才盡,不過他可不是這樣子。2008 年的《經典老爺車》恰如其時,還意外地感人,2016 年的《薩利機長:哈德遜奇蹟》是小成本製作的票房奇蹟,2003 年的《神秘河流》故事黑暗又張力十足,2015 年的《美國狙擊手》尖刻且令人不安,2009 年《打不倒的勇者》激勵人心。2011 年憑空誕生的乩童愛情電影《生死接觸》則教人意外。
伊斯威特的電影作品有特定的強勢題材反覆出現。官僚很蠢。律師是人渣。記者大多是害蟲,偶有例外。法律不能阻擋壞人。女人需要英雄救美,就算是開槍射擊男人生殖器的女人也一樣。沒人喜歡變老。女人在伊斯威特的電影從不會得到好好對待。《迷霧追魂》就一拳打在女人臉上,《魔鬼捕頭》同樣打在女人臉上,《登峰造擊》還是打在女人臉上。不過先為伊斯威特說一句公道話,男人在他的電影同樣挨了一堆拳頭——他本人尤其如此。
伊斯威特似乎在生涯早期就認定,觀眾們喜歡看他挨打,他在義式西部片裡頭讓人打得七葷八素、吊死在《吊人索》、在《殺無赦》被踢到差點昏迷、在《經典老爺車》中槍身亡。他在《牡丹花下》讓人剁下一條腿(1971 年的電影,蘇菲亞·柯波拉(Sofia Coppola)在 2017 年重拍,柯波拉的版本台譯片名為《魅惑》)。《牡丹花下》或許是伊斯威特唯一一部在銀幕上盡力擺出真誠表情的電影。他其實不擅此道。他就是太僵硬了。《牡丹花下》之後,伊斯威特的臉孔泰半擺上他幾套老招——咒罵、皺眉、使眼色。男人就是要知道自己的能耐到哪裡。
伊斯威特一項專長是,總能按時交件與控制預算。他不會花太多錢在燈光上頭,還有綜觀他的生涯,他在電影裡常常起用過氣明星與無名小卒。他似乎總願意雇用苦幹的專業演員,比方說丹·黑達雅(Dan Hedaya)與約翰‧羅素(John Russell)。就這點而言,他緊隨恩師唐‧西格(Don Siegel)的腳步:如果你的頭牌演員是克林‧伊斯威特,那麼誰都可以演虐待狂藥頭、憤怒的地方檢察官或者受盡磨難的妻子。直到伊斯威特最近期的電影,才有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和麥特‧戴蒙(Matt Damon)等明星固定登場。部分是因為,他不再親自扮演主角。現在他需要一些外來的幫手。
伊斯威特的電影主題總是非常典型,而且他在作品裡總不忘向創作這些典型的人物致意。謎一般的槍客才能拯救無辜於邪惡之手,這樣的情節並非出自《蒼白騎士》,而是不少人心中最出色的西部片《原野奇俠》。《西部執法者》則是翻拍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主演的《殲虎屠龍》,然後再拍得稍微殘暴一點。《殺無赦》則是回首遙望當初讓他扶搖直上的非傳統義式西部片:無名鏢客三部曲。
電影製作常常不是在做新電影,老片重拍也一樣常見。《人生決勝球》的故事基調和《太空大哥大》完全一樣:年紀大了並非就是要死掉了。《強·艾德格》彷彿《大國民》:絕對權力絕對會腐化人心。今天的故事能打動人心,正是因為他們以往就能打動人心。人們從不會看膩邪不勝正的好故事,因為只有在電影裡頭才會邪不勝正。
在 1980 年代早期,伊斯威特似乎走向了創意枯竭的深淵。接著他又整頓好自己,拍了從片頭雷霆萬鈞的馬蹄聲就昭告自身大作地位的《蒼白騎士》。該片也結束了伊斯威特人生史上黑暗的桑德菈·洛克(Sondra Locke)(註 3)時期,洛克時期的伊斯威特拍了幾部愚蠢的動作片,比方說前述的《永不低頭》與《金拳大對決》。不過這些動作片的票房大獲成功。也許我得假設,正是這種討好愚蠢觀眾的電影帶來的鈔票,才讓他擁有足夠財務空間,製作勞心勞力、非常個人的藝術電影,如《菜鳥帕克》與《黑心獵人》。愚蠢的觀眾不吃這套。電影裡太少隻紅毛猩猩了。
政治觀點
伊斯威特的政治觀點像團迷霧,人們一般認為他支持自由放任主義。這種人簡單來說就是支持共和黨,但又不太情願承認自己支持共和黨。2012 年伊斯威特在共和黨全國大會上對著一張空椅子說話,藉此嘲笑巴拉克·歐巴馬,結果自己成了大笑柄。此舉又丟臉又愚蠢,而且歐巴馬也懶得理他。歐巴馬連任以後,自由派似乎願意放過伊斯威特的失言,部分原因是壞脾氣的老蠢蛋就是這個樣子,部分因為伊斯威特當時是挺身支持安全無害的總統候選人米特·羅姆尼(Mitt Romney),而非奸險的唐納德‧川普,而且最根本的原因是,美國人就是喜歡克林‧伊斯威特。
伊斯威特拍過幾部明白討論政治的電影,但當中沒有一部電影訴諸老古板的右翼思想。他拍了聯邦調查局局長胡佛(J Edgar Hoover)的傳記電影《強‧艾德格》,胡佛在許多美國右派心中依然是個英雄人物,但伊斯威特描繪這位大權在握的獨裁者是個偏執狂、表裏不一、攻擊同志的深櫃同志,而且報復心強又虛偽又懦弱又超級古怪。《一觸即發》的白宮裡全都是只會搖旗吶喊的卑鄙小人。《硫磺島的英雄們》向一群受政府誑騙的勇敢年輕人致敬。咸認電影《登峰造擊》則是打在布希政府臉上的巴掌,該片支持安樂死,不過小布希(George W Bush)可不支持。不論美國右翼怎麼看待《美國狙擊手》,該片顯然認為時任副總統迪克‧錢尼(Dick Cheney)侵略伊拉克之舉是個餿主意。《打不倒的勇者》呈現的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dela)則是亞西西的聖人方濟各(St Francis of Assisi)與伯里克里斯(Pericles)(註 4)的綜合體。不論伊斯威特在現實生活裡抱持怎麼樣的政治觀,他大多沒讓其意識形態流入作品之中。
更重要的是,不論警察射殺了多少未攜武器的黑人,保守派總是本能反射似地支持警察。然而伊斯威特的電影,對條子的厭惡總是相當露骨:《殺無赦》金·哈克曼(Gene Hackman)飾演的虐待狂警長、《蒼白騎士》約翰‧羅素(John Russell)飾演冷酷的貪污執法官、《不屈不撓》的笨蛋小鎮警長,還有《緊急搜捕令》無視法律、騎著機車的嗜血警察。
伊斯威特也不喜歡穿著西裝的上流人物。在暴躁老人電影《人生決勝球》和《太空大哥大》裡頭,壞人並非軟心腸的自由派或是沒骨氣的法官,而是崇尚科技、蔑視老派實務經驗的富裕中產雅痞,是巴不得逼退老人的無情數據魔人。《人生決勝球》戲裡的律師都是傻蛋,少年得志的棒球員是傻蛋,坐在辦公室的長官們也是傻蛋。你在電影裡反對的傢伙,是個癡肥、愚蠢的白人男孩。你在電影裡支持的是一窮二白的墨西哥人。所以,川川,你懂了嗎?
註 1:理查茲是滾石樂團的創始團員,流行音樂史上最著名的吉他手之一。
註 2:《火線重案組》是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的犯罪影集,普遍認為該劇懷抱進步派政治理想。美國前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稱該劇是他最喜愛的影集,冰島政治人物楊‧格納爾(Jón Gnarr)稱他不願意和沒看過《火線重案組》的人聯合組閣。
註 3:桑德菈‧洛克是美國影星,曾與克林‧伊斯威特交往,與伊斯威特纏訟多年後淡出銀幕。
註 4:方濟各是 12 至 13 世紀天主教運動健將,創辦提倡清貧生活的方濟會;伯里克里斯則是雅典古代的出色領導人,並帶出雅典的黃金時代。曼德拉則是終結南非種族隔離的關鍵人物,然而種族隔離政權長期親善美國政府,美國亦視其為圍堵共產主義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