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草原毀於/二零零零年
吸引我把聲音碎片專輯往下聽的是這一句歌詞。21世紀過去快二十年,在新發行的作品中竟還能聽見世紀末的哀傷,一切像是遠古以前的事了。
聲音碎片過去的作品風格和現在相差甚遠,曾擁抱迷幻搖滾、油漬搖滾、電聲搖滾等,光譜橫跨另類搖滾的各式範疇。這組來自中國的樂團,由主唱馬玉龍負責新專輯裡全數的詞曲創作,特別之處是融入少許彝語吟唱。來自四川攀枝花市,與涼山彝族自治區接壤的地帶,馬玉龍在山間成長的背景讓他筆下的敘事廣闊而深刻。開門曲〈神遊〉是認識這張專輯的適切入口,不僅點出專輯核心,也顯示樂團的音樂性再次移往下個領域——溫潤的民謠搖滾。
新作中管樂、弦樂等大器的編曲是聲音碎片過去所沒有,基調是優美的木吉他和鋼琴。專輯細緻處除音色、氛圍和編曲層次,概念與辭意也讓人以小見大,明白中國偏鄉現代化的歷程與人心變化。馬玉龍將家鄉消失的感慨寫進專輯中,不僅是地理上的巨變,也有人口流失進而造成的社會性消失。有鑑於此,他以不惑之年的身姿輕輕叮囑後輩,無論如何都別忘了家;即便以「物」為上的世界讓欲望無盡,也要守住自由且有尊嚴的心靈。
「二十年前,他的家鄉村落變成格薩拉旅遊區,熟悉的縣城因為興修二灘水電站而消失——埋在了水下。」(註)這是馬玉龍的親身遭遇。1980年代改革開放以及千禧年啟動的西部大開發,對中國偏鄉少數民族生存的土壤造成巨大傷害;同時,愈來愈便利的交通與外界誘人的工作機會讓人口大量外移。這些老生常談的現代化歷程,對都市人而言已日漸麻木;它是社會科的考題,是電視上受訪長輩陌生的面容。但在聲音碎片的歌曲裡,彝族的故事不再平面,而成為鮮明且揪心的議題。聽歌當下產生的微妙共鳴似乎隱約提醒著,比涼山更靠近我們的地方,也曾經如此。
這張專輯播送著彝族心聲,但我不斷想起的是台灣原住民,兩者的關聯不只在現代化的歷程,還有傳統音樂與流行音樂的互動方式。1994年張惠妹因參加五燈獎成為家喻戶曉的歌星,大眾因此開始認識原民族,知道他們擁有過人的歌喉和音樂天賦。2012年《中國好聲音》的舞台上,選秀唱將吉克雋逸於決賽演唱了彝族民謠〈阿杰魯〉,帶動與她同為彝族後裔的歌曲創作者莫西子詩的知名度。從此,大家知道彝族有句話叫「阿杰魯」意為「不要怕」,就如同今日我們能唱上一兩句的「Ho Hai Yan」(原民虛詞吟唱)為人所知。
〈阿杰魯〉出現在主流媒體不過幾年的時間,〈愛就愛吧〉來了。這首歌收錄在許茹芸去年的專輯《綻放的綻放的綻放》,前奏添入彝人合唱雖令人驚喜,但甜美的歌聲與輕快的節奏也掩蓋了阿杰魯最初的精神,一如原住民民謠和古調與流行音樂的迅速結合,有時會丟失了靈魂。更可惜的是,除了〈阿杰魯〉,我們對彝族民謠幾乎一無所知,也難有資源聽到。
少數民族藉流行音樂進入大眾視野並非壞事,馬玉龍聲聲呼喚的是,期望家鄉遊子別讓外在環境抹滅自己的獨特性。「記得回家」不盡然是物理上的移動,也是心靈上的回歸。走一遍彝族音樂進入主流音樂的歷程,再回頭聽專輯中〈致我迷茫的兄弟〉,它的意義便不只是對後輩的殷切叮嚀,更藏著些許擔憂。
《沒有鳥鳴,關上窗吧》是張聲音澎湃,但質地溫柔的專輯,名稱取自羅伯特・佛洛斯特(Robert Frost)的詩作《關上窗吧》(Now Close the Windows):
Now close the windows and hush all the fields:
If the trees must, let them silently toss;
No bird is singing now, and if there is,Be it my loss.
關上窗吧,讓原野歸於寂靜:
若樹木不停,則讓他們無聲搖曳;
現在沒有鳥鳴,而若有,
就當是我的損失吧。
It will be long ere the marshes resume,
I will be long ere the earliest bird:
So close the windows and not hear the wind,
But see all wind-stirred.
還要很久以後沼澤才會復原,
還要很久以後才會聽見最早的鳥啼:
所以關上窗而不聞風聲,
但看一切風吹草動。
馬玉龍將詩解讀為以「平靜的語氣去直面眼前的現實。」年過40的大叔抵達家門前回頭望了一眼來時路,感嘆逝者如斯,寫下〈送流水〉與〈少年遊〉。進到屋裡,他看著窗外刮起的風,心境卻如站立山巔般自由。
註:引用自「彝族音樂匯」文章〈聲音碎片《致我的迷茫兄弟》MV發布〉。格薩拉生態旅遊區位於中國四川省攀枝花市鹽邊縣,2001年正式列入鹽邊縣旅遊發展規劃進行開發;二灘水電站位於攀枝花市米易縣,1991年動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