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生活作息超過一週,身體已學會在鬧鐘響起前數分鐘自動醒來,但疲弱的意志卻每每拖住不放,硬是要撐到刺耳的鈴聲打破寂靜的瞬間,才不甘願地拉開睡袋。
這日,破曉前的夜空被一片濡濕的雲霧淹沒。背包上肩出發不久,雨滴就淅瀝瀝地下了下來。這是入冬第一波鋒面,那種陰冷的霪霪霧雨,不大,但好似會下到永久,且像纏身的某種幽靈,從身體的各個毛孔浸入。
接近樸落西擴山前,走在最後的立人踢到一根鹿角。
角緣
「終於開張啦!你們走前面怎麼都沒看到?」雖然淋得一身濕,立人卻難掩興奮。
「快找路啦!還有時間找鹿角喔!」我跟秋豪同步吐槽。
山友們常說,鹿角是山神的恩賜;換句話說,朕不給的,你也別想要。另一方面,除了虛無飄渺的緣分這檔事,撿鹿角好像還牽涉到某種天分。有些人就是有所謂的鹿角雷達,走在路上都能被鹿角絆倒;另些人就是會看著一根鹿角十秒鐘最後當成樹枝一腳踢開。像我,爬山十餘年,雖不像一些朋友天天在非傳統路線跑跳,也是小有涉獵,但始終沒有鹿角命。我這人又固執,堅持認為第一支帶回家的鹿角非是自己發現,親手從地上撿起來的不可。所以好幾次朋友撿到說要給我,我都有點羞慚又有點慍怒地拒絕了。某次去一位擅長走探勘
的朋友家喝酒,看著他一櫃的鹿角收藏有十幾根吧,一時難掩羨慕之情。他卻不在意的說:以前撿太多了,搬家好麻煩,上次搬回台北就把大部分都丟了。聽得我那個羨慕嫉妒恨啊!這種羞恥的狀態終於在這趟旅程結束了。就在立人踢到這根鹿角後幾天,在一個布農舊社遺址旁,我終於在草叢中一眼瞄到一根,立刻衝上前興高采烈地撿起來。雖然不是很漂亮,尖端還缺了一角,但還是珍而重之地收進背包。就像開啟了某種開關似的,從那天起,我也開始在路徑旁的草叢間、獵寮的餘燼旁、水池的淺岸邊,看到一根根鹿角了。
後來想想,這種事情是緣分亦或天分嗎?也許不然。
剛開始,我們都是以一名異鄉客的身分踏入山中的。我們感到陌生、不安全,因而採取對抗的姿態。對剛爬山的人,三天就好想念、好想念文明的一切,覺得離熟悉的生活好遠、好想回家;於是我們踏進山中幾小時、幾天,取走我們想望的東西後,飛快奔回安全的堡壘。但當山上待久了,甚至久到成為你的生活;這時,奇妙的事就發生了。我開始能夠在荒野中感受到自在,開始不想那些遠在平原的繁華高樓、高速的網路,或某種美食。相對山中的當下,那些反而顯得虛幻而不真實。
也許,人的雙眼就是在這種心理狀態的質變下打開的,開始觀看山旅周遭的美好事物。這不是觀光客上山拍照到此一遊的觀看,而是好像可以融入其中,你就是周遭事物的一分子,那種帶著親切感的觀看。然後自然而然,你就看到鹿角了。
嘆息
自樸洛西擴山頂沿西南向稜線下切,穿越一片濃密的杜鵑林與高山櫟,地景轉變為一連串沿著和緩稜線,如玉盤中錯落的珍珠般散布的草原谷地。有時不得不讚嘆造化之奇妙,明明一年沒幾支隊伍,可放眼望去卻沒有荒草蔓蔓之感。草地平坦得就像隨時有人照顧的公園,星星點點幾棵二葉松,剛好適合悠哉漫步的遊人躲躲綿綿細雨。
雖然四周煙雨濛濛,此等景緻還是不禁使人放慢腳步,倒也不是真的想看什麼,而是那種公園休閒的鬆散氛圍讓我們慵懶起來。
「這邊好適合鋪個野餐墊,虛度整個下午喔!」我碎唸起來,「有太陽就更好了……」
「你們不覺得這很像紐約的中央公園嗎?」秋豪倚著松的枝幹,啃著鳳梨酥。
「你是去過中央公園膩?」我毫不猶豫地吐槽回去。
「幹電影裡看過吼!」
「喔。」
「欸好啦,還是趕快下到嘆息灣好了!跟那裡比起來,這邊只是普通路旁而已。」
「真假?這樣會不會比我想像還漂亮啊?」我有點驚訝。
「真的啦!就算跟錐錐谷比也一定不會輸!」
「靠!愈來愈期待了。」
第一次聽到嘆息灣也是高中,就是那個入魔般上網查登山紀錄的年歲。嘆息灣被發現是 2004 年,只比錐錐谷早上一年。據說成大的探勘與溯溪高手佳珊,當年自哈伊拉羅溪下游開始溯行,在突破一連串峽谷與滑瀑後,終於在颱風前夕到達嘆息灣。這塊位於溪谷中上游間的平緩等高線從未有人類踏足的紀錄,佳珊一群人甫從層層挾峙的峽谷中脫身,眼前的景象立刻讓他們怔怔地杵在原地許久。嘆息灣就此命名。
那是兩段狹窄溪谷之間的迴灣,經歷亙古以來的溪水沖刷與地殼抬升,這塊河灣逐漸開闊;不同地質年代的河道,隨著地殼隆起離開溪底,成為河灣內側的河階。於是,它呈現予世人的樣貌就成為如今這樣:一波急流自上游峽谷奔出,在寬緩的卵石河道減速成潺潺細水,以柔美的弧線繞過稜尾,水色隨著不同段河道的光影,以及溪底的石頭與藻類,呈現千變萬化、無窮豐富的色階;帶點墨綠的棕琥珀、漸層的藍寶石、水藻似的綠翡翠。而後奔入下游又一個峽谷中,最後匯入濁水溪,灌溉中台灣的平原。
河灣懷抱著的,是馬利加南山北稜的尾巴,稜與溪的接壤處,是一大片猶如高爾夫球場果嶺般的平坦短草皮,共分三層,每層有逾千坪的大小。其中點綴著精巧到好像經過修剪的矮灌叢與高山櫟,就像天然的庭園造景。流連其間,不時疑惑,是不是有個隱形的園丁,偷偷看顧這片深藏山中的祕密花園?
美好
我們踏著輕快的步伐下行,時不時從林間枝枒的空隙,瞥見底下開闊翠綠的嘆息灣的破碎片段。儘管雲雨讓視野模糊,卻更加深對身臨其境的期待。200、150、100、50,氣壓高度計刻度逐漸接近預定海拔,那種終於要抵達夢想之地的內心顫抖愈發真實。繞過最後一棵樹,終於衝出樹林,剎那間嘆息灣的全貌就展開在眼前。霧氣濛濛雨絲飛飛,卻遠沒平常登山時淒淒慘慘戚戚之感,只覺得這樣的氛圍別有一種寧靜遁世的美,卻無法化為言語形容它。
最後,飄出口中的只餘一聲嘆息。它大概包含了讚嘆、喜悅,以及隨後而來的滿足、安詳這類的精神元素,有些近似於一頓美食饗宴或一場盡興性愛後,人會發出的那聲「哎……」,背後的潛臺詞可能是「這一切怎能如此美好?」
是否世間萬物都像人生,還是人生就是世間萬物的組成?就像股市沒有永遠漲停、潮起亦將潮落。如果「美好」也有一條指數線,這趟旅程的第一個波峰,就在嘆息灣的晨間。
其實我們應該要走的,因為每當想起登山還有預定行程這回事,就會懊惱地發現我們到底延遲了多少。但邏輯是這樣:如果抵達嘆息灣隔天依舊下雨,我們應該就地休息,避免淋雨面對接下來的困難行程。如果隔天是個大晴天,我們更應該留下來好好欣賞,因為如果浪費老天送我們的禮物,定遭天譴。
於是我們任性地在嘆息灣又逗留了一天。晨間陽光蒸散水氣之際,漫步在河階草坪上,循古河道的痕跡與水鹿小徑信步而行,不時抬頭欣賞飄過山間那片晴空的薄雲,又或在第三層果嶺的高處,俯視整片草原與溫柔環抱這片谷地的曲流。偶爾在林蔭處坐下,喝口水,被身旁數尺的鹿鳴嚇到,看著水鹿可愛的小尾巴消失在更深的林間。自上游處,我沿草原與森林交界的水鹿路下至溪畔,眼前是個森林下的,散發幽暗氣息同時透著碧藍色調的深潭,點點陽光自葉片間灑落在水流的曲線,化作粼粼波光。順著流向,踩著石灘或交雜植被的泥淖,遙想無人時光,動物們是如何在這聚集、飲水、嬉戲?
曾有個朋友告訴我,想像你是隻鹿,你要去幹嘛?你會怎麼走?
人們在山間行走,除了人類開闢出來的路徑之外,最好利用的就是動物們的獸徑了。但首先你得學會分辨,這是什麼動物?他要往哪去?錯跟山羊路,很可能就把你帶到牠在峭壁上的廁所。水鹿則是人類的好朋友,牠們個頭與人類接近,而且不會飛簷走壁。但如果你的目標是個山頂,很可能得在一半與水鹿分道揚鑣,因為自然界中,好像只有人類會以山頂為目的行走。若你想去的地方,是個像嘆息灣這樣,水草豐美的所在,跟著鹿路會輕鬆不少。我練習體會著,如果我是一隻鹿會怎麼走。跟著腳下植物間若有若無的路徑前行,不久後,我們今天的家,那頂鮮豔的紅色 Hilleberg 營帳,再度浮現在視野遠方。
繞了一大圈回到營地已近午,生起篝火,烤個鬆餅,泡杯茶,安享恬靜的午後。雖然很浮濫,但當下真覺得人生能這樣停格在此時此刻就好了。
近晚,離去一天的烏雲像飛燕歸巢般湧回嘆息灣上空,伴我們入眠。晨起,烏雲依舊在頭上盤旋,山雨欲來。
未知
嘆息灣後,是我們旅程的第二階段。從此,登山路線將進入更荒無人煙的路段。非傳統路線也有難度之分,大概以隊伍數來判別;嘆息灣一年約有十餘支隊伍造訪,而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域,綜觀歷史紀錄,走過的隊伍五隻手指數得完
。沿著稜線進入森林,坡度逐漸拔升。偶爾在透空處向北看,得以窺見馬利加南高聳的山容;那是座壘在中央山脈上的石砌城塞,座落於馬博橫斷這段東西走向的稜脈中央。但那不是我們前進的方向。這段東西走向的中央山脈,有四道向北延伸的支棱一字排開,在地圖上看來,形如一把梳子。中央山脈是梳柄,這四道支棱就是梳齒。我們的路線要直接東西向穿越四道梳齒,以及夾在梳齒之間的溪谷;在中央山脈主稜北側深邃的山脊與溪谷間上上下下,最後登上馬博拉斯山西北邊的盆駒山。
這種走法俗稱「山水山水山」。以人類的直覺,路徑普遍會跟著稜脈的走勢開闢,畢竟,沿著稜線走,就會登上山頂。而「山水山水山」是一種不同邏輯的路線形式;它不是為了登頂,而是為了某些其他特定目標。比如清代的八通關古道,就是為了取最短距離,由西而東橫越中央山脈,因此在東部,就常出現上山又下溪,再上山再下溪的路段。而我們選擇這種走法,是因為想造訪藏在馬博拉斯山北麓的一個神祕地點:水晶池。
另一方面,比起傳統沿稜而行,「山水山水山」要求更精湛的地圖判讀與定位技術,也常需面對更陡峭與複雜的地形。因為這樣的門檻,會走這種路線的隊伍少之又少,資訊取得困難下,未知的黑幕讓人既興奮又畏懼。
馬利加南北稜,第一道梳齒。我們在半途離開稜線,向西沿著不明顯的支脈下往馬利加南溪。自此,所踏之處再無人跡。一絲垃圾,一條前人綁的塑膠路條,甚至一點人類走過的痕跡都沒有。真正的原始。
馬利加南溪畔,取了今晚要用的三升飲水,背包又更重了。義無反顧地朝溪對岸高聳的山壁上登。這晚宿於第二道梳齒上的烏利班霍爾山旁,此處地貌頗為奇詭,好像被一堆隕石密集攻擊過一般,稜線上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圓坑,坑內綠草如茵,直徑約莫數十至百餘公尺。我們的營地就在一個最大的坑邊。
是夜,盤旋了一整天愈發濃密的烏雲終於化作雨水降了下來,一夜未能安睡。
翌日,看著天際有如濃筆重彩的水墨畫,二話不說我們把方向朝南,沿梳齒逃回梳柄上的康莊大道去了。再一日,沿著馬博橫斷傳統路,我們安然上到預定的盆駒山;至於那神秘的水晶池,就留待下次。
撤退有種好聽的說法叫轉進,說完整點叫轉進家裡。這是我們這趟旅程第一次轉進,不過沒有回到平地,而是換了條更好走、更確定的路,到達同一個目的地。對一般登山者來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甚至也許是個聰明的作法。但我還是對那天清晨的決定耿耿於懷。其實一直都知道,對於我們這種能力的登山者而言,下點雨並不是會導致放棄原訂行程的因素。在我而言,我是被安全感的磁力給吸走了。
矗立眼前的斷崖不可怕,無法穿越的植被不可怕,惡劣的天候也不可怕。只要問題具體的出現,最終我們都能設法解決。讓人恐懼的,是對前途一無所知。旅程進入這個路段前,我們對它的瞭解只有兩個:一、有人走過。二、從等高線地圖看來,走得過去。但別人走過我們不一定行,地圖有時也不一定能忠實呈現真實地貌。這些不確定性懸在眼前,才是最讓人恐懼的。相對的,幾小時外就有一條成千上萬人走過的大路,一樣可以通到目的地。這種誘惑如何能擋?
「探險」其實就是這麼回事:在面臨抉擇的臨界點,願意多推自己一把,走出確定性的舒適圈,去觸摸未知領域的人,就是探險家。這也是開闢一條全新的路線,甚至完成一個前人均言不可能的挑戰,在登山界會獲得尊崇的原因。因為多數芸芸眾生如我,多數時候只能跟著前人的腳步,走在既定的道途上。
另一方面,探險家也不能是莽夫。探險探的之所以是「險」,就在於它有風險;可能喪命的風險。因此,在超出確定性,擁抱未知的同時,探險家也得知道:衝過頭,可能就回不來了。在推自己一把的勇氣之外,更重要的是評估。評估自身、評估外在。
但有趣的是,未知如何評估?
終究,我們只能遊走在未知的灰色地帶,一邊抗拒舒適圈內的重力,一邊避免飛得太高,空氣過於稀薄,無法承載我們的野心。(下期待續)
註 1:探勘意指探索勘查未曾有前人踏足的登山路線。多數人會將此詞彙寬鬆應用到少有人跡且路跡不明的登山路線。通常這類登山路線因為人跡罕至且多數位於中海拔,動物蹤跡活躍,因此撿到鹿角的機率也高許多。
註 2:玉山一年約有 3,000 支以上的登山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