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之後回望《花火》──雙面北野武的入門與巔峰

北野武的《花火》(1997)到今年恰好滿二十年。然而,絕對不只因為適逢「二十週年」才需要慶典一般地重新觀看《花火》,還有其它更深刻、甚至更迫切的理由。

《花火》可以視為北野武導演生涯的巔峰──它獲得了第54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而且,迄今為止,這部片也隱然成為北野武創作的「中間點」,工整切分了前期與後期。《花火》既總結了此前六部早期作品(從1989年處女作《凶暴的男人》到 1996 年《恣在年少》)、同時也預示了之後的六部──「反省三部曲」(《雙面北野武》、《導演萬歲》和《阿基里斯與龜》)可以視為一部系列作,《極惡非道》三集亦可視為一個整體。換句話說,《花火》是一部集大成之作,在它之前乃是北野武的「習作」或「風格之形成」(亦即「一個導演的誕生」),在它之後,則是北野武「在重複之中洗鍊或實驗」。當我們借道《花火》來回顧北野武的前期(1989-1997)與後期(1997-2017)的此時,我們已然可以開始期待北野武的「晚期風格」(薩伊德語)。

《花火》描述一位綽號「西」的刑警(北野武飾)在一次跟監行動途中、順道抽空前往醫院探視患絕症的妻,卻意外讓落單值勤的老友同袍「崛部」單槍匹馬遭遇嫌犯、身負重傷;當刑警西率領小隊趕赴現場馳援時,卻目睹兩名部屬中彈,一死一傷。深感自責的刑警西,事後引咎辭職;同時,為了照顧半身不遂而被妻兒離棄的老友崛部,也為了替殉職部屬的遺孀張羅一筆安家費,西屢屢向地下黑幫借貸卻無力清償,乾脆回頭以暴力洗劫黑道債主⋯⋯最末,西甚至異想天開「扮回」警察、搶劫銀行,挾鉅款與餘日不多的病妻偕同一趟(最後的)旅行。當昔日同事循線追上,西卻槍殺了妻,旋即飲彈自戕。與此同時,原本苦於人身(人生)癱瘓而多次輕生尋死的崛部,卻用西贈予的畫筆與顏料,在畫布上獲得了新生。

這部電影裡的北野武,亦邪亦正,游移在《凶暴的男人》的「便衣刑警」與《奏鳴曲》(1993)的「幫派分子」之間──然而,無論黑道白道,都以拳頭求生,皆是暴力化身,也都遵循了北野武的自傳電影《恣在年少》(1996,另譯《壞孩子的天空》)裡,從「哥兒們」發展與建立起來的男性情誼與江湖道德。北野武電影裡的角色幾乎全是「寡言少語」的「硬漢」,彼此之間日常生活的零星交談是工具性/功能性對話(「喂,幫我去買一包菸」),一旦摩擦或衝突,便是無言的短兵相接、無情的刀刃相向,近乎無人性的暴力──「暴力」乃是北野武作品裡一貫的母題。

北野武的雙重性

然而,正如北野武在電視小螢幕上是綜藝節目的惡毒戲謔主持人、在大銀幕上卻是藝術電影沉默嚴肅的角色或導演,北野武始終帶有一種對立的、矛盾的「雙重性」──銀幕上既有「北野武紅」(血的殷紅或烏黑)也有「北野武藍」(海的湛藍或幽藍):海濱的場景,多半是北野武「溫柔」或「憂鬱」的時刻,《奏鳴曲》裡黑幫硬漢在此變成了逃脫世俗人間的天真少年或遊戲男孩(「硬漢有時軟軟的」),《花火》裡最終旅行至海濱的西與妻之間,毋需言語、無聲勝有聲、誠摯深刻甚至生死相繫的情感,前有《那年夏天,寧靜的海》(1991)、後有《淨琉璃》(2002)。

這種「北野武的雙重性」,其實是北野武高度自覺的、「把自身當作對象」的藝術創造(或改造)。早期的《恣在年少》帶有「自傳性」,講述少年時代校園死黨組合了搞笑相聲藝人拍檔,畢業後卻分道揚鑣,分別長成了拳擊手和黑幫打手;而《一起搞吧》(另譯《北野武的性愛狂想曲》) 則有「反身性」,以低俗喜劇形式遍歷了導覽了各式各樣的日本類型電影:怪獸片、武士片、黑幫片、科幻片、色情片⋯⋯幾乎是一部日本類型片的小型百科全書。後期「自我反省三部曲」(《雙面北野武》、《導演萬歲》和《阿基里斯與龜》) 更超越了自傳故事和後設電影的層次,躍升到「什麼是創作?」「什麼是藝術?」的抽象詰問。位居前期後期之間的《花火》,成了樞紐──片中身體癱瘓之後嚐試成為畫家的掘部 (而不是西),才是北野武的化身;超越了具體肉身的時空限制,讓想像力浮升與飛行,才是藝術創作的本質。

甚至,《花火》選擇了「繪畫」(而非其它藝術形式)來作為藝術創造的代表,並非偶然。除了北野武在電影之外確實習畫(《花火》裡每一幅畫皆由北野武親手繪製),繪畫甚至和北野武的電影風格有關。油畫的「顏料凝結」或「定格畫面」,對應了他電影裡那些凝止如攝影靜照一般的鏡頭;這種靜照式的鏡頭風格,也與他的敘事結構有關:或許受到綜藝節目搞笑短劇的格式的影響,北野武的電影敘事帶有「四格漫畫」的單元結構,「起承轉合」構成一幕或一場戲(往往是喜劇),進而連綴成一整部電影的敘事(往往是悲劇)。其中也不時伴隨著暴力敘事──有時是蒙太奇鏡頭剪接之間的、破格的、手起刀落的、倏忽明滅的駁火或交手(比如電梯裡的一場槍戰),有時則是一整場戲、滿格的(或漫畫術語「出血」)、折騰的甚至近乎凌遲的施虐(比如《奏鳴曲》裡暗夜碼頭的吊索酷刑一幕)。這是北野武獨特的敘事。

台灣觀眾最初認識的北野武,應該也正是電影裡那一位沉默寡言的硬漢,稍後才驚訝發現他同時也是日本藝能圈的毒舌派綜藝節目資深主持人,以不見得人人聽得懂的日文粗嘎尖銳地攻訐那些上節目的藝人。然而,大銀幕上的北野武似乎在《花火》之後便表現得參差不齊了(甚至有點左支右絀)。私以為拍得好的:《淨琉璃》、《座頭市》、以及「自省三部曲」。北野武出道時初試啼聲即一鳴驚人的《凶暴的男人》在國際影壇上的聲量於《花火》之後顯得慢慢弱音下去。差不多同時,台灣開始一本接著一本翻譯出版北野武的「毒舌話術人生讀本」──似乎恰好應和著或反映著這些年來網路上的言論風格與論壇樣貌(尤其網紅們)。如果你也跟著一本接一本閱讀了這幾冊北野武文集,可能也產生了「北野武這幾年很吵、很聒噪、很多話」的印象。

從台灣觀眾如此這般的「北野武接受史」來看,好像浮現了一種奇異的對比與消長:銀幕上的沉默硬漢正在慢慢弱音,字裡行間毒舌阿伯的喧嘈分貝卻反而愈來愈高昂了。

沉默、語言、文字、毒舌、言語與行動,它們彼此的相互關係,以及它們與(北野武同樣擅長的)暴力之間的關係⋯⋯在這個北野武以「毒舌話術阿伯」(而非「沉默義氣硬漢」)的形象現身的時代,重看《花火》(以及在這之前的六部舊作)也許正是時候,除了思索上述那些關於話語、言行、暴力的問題,也不妨溫習或學習北野武如何以音畫代替語言(這是北野武或任何導演得以進入國際視聽的基本條件之一),甚至以影像與聲音來說笑話(這正是台灣近年的「語言喜劇片」所嚴重匱乏的)以及講情話(無論兄弟情誼或者男女情感)。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