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不聊生、抗議頻傳的委內瑞拉已到了崩潰臨界點。上月,反對黨領導人蓋多(Juan Guaidó)宣任臨時總統,他獲白宮支持,誓言推翻貫徹查維茲主義的馬杜洛(Nicolás Maduro)。雙總統僵持下的動盪,是轉機或更大危機?委內瑞拉命運多舛,要從20年前——1999年2月2日,查維茲(Hugo Chávez)正式就任總統,開始長達14年的執政說起。《衛報》穿越這座查維茲曾夢想轉型的國度,試圖追溯理解其崩潰之因
委內瑞拉·卡拉卡斯——西蒙·玻利瓦爾國際機場的廁間裡滿是尿液,水龍頭乾透了。出境大廳裡,啜泣著的旅客們正準備離鄉,不確定何時才能歸返。
海關處,X 光機上一張貼紙寫著警語:「禁止在此談論查維茲的壞話!」然而,即便在踏出航廈之前,查維茲的玻利瓦爾革命(Bolivarian revolution)(註 1)顯然已然停滯,一如機場裡停止運轉的手扶梯。
1998年12月6日,烏戈·查維茲宣布社會正義和人民力量的新黎明到來,「委內瑞拉已在振興的路上,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阻止。」這位左翼民粹主義者在選舉壓倒性勝利後,對成千上萬歡呼的支持者們說道。隔年,他正式就任。
二十年過去,夢想已支離破碎。
經濟、政治和社會動盪吞沒了拉丁美洲曾經最繁榮的社會之一,人們的指揮官已死,他的改革行動則身處重症病房。在委內瑞拉的3,100萬人中,較有能力的一成已流亡海外;留下來的九成則活在貧困之中(註 2)。
為了理解委內瑞拉社會崩潰之因,《衛報》行經數百里,穿越查維茲曾夢想改造的國境,從他當選總統後首場演說的卡拉卡斯市中心開始,直到他的出生地——太陽炙曬的西南方平原。
一路上,我們目睹對人們這位充滿魅力、仍被視為窮人鬥士的民粹主義者揮之不去的喜愛,以及各行各業人民試圖抵禦經濟風暴肆虐的決心。
但最重要的是,對於一個無法滿足人民最基本需求,且不願承認面臨當代拉丁美洲空前人類危機的政府,人民感到匱乏、飢餓、深刻的恐懼,及強烈的憤怒——即便是自豪的「查維茲塔」(chavista,查維茲主義支持者代稱)亦是如此。
「人們不瞭解委內瑞拉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太難以置信,」巴基西梅多市醫師阿爾貝多·帕尼斯蒙多菲(Alberto Paniz-Mondolfi)說,這句話形容了該區崩潰的衛福制度,而此制度曾一度為人所羨。「這個擁有最豐富石油礦藏的國家已被完全摧毀,變成一個飽受戰爭蹂躪的國家——即便這裡沒有戰爭。」
「我不生氣。我感到極度悲傷,因為根本不需走到這步田地。他們任憑這個國家走向死亡……這令人心碎。」
卡拉卡斯 Caracas
查維茲宣布委內瑞拉重生的二十年後,首都卡拉卡斯徹底崩垮。廣告看板試圖說服市民:「團結,任何事都有可能。」但氛圍卻是悲傷而茫然的。
到了晚上,這座城就像整片災區:停電和破損的路燈,黑暗吞噬荒廢無車的街道。飢腸轆轆的市民在成堆還未收走的垃圾中搜尋食物。
「我有種感覺,這就像一個緩步成形的災難,」長駐卡拉卡斯的作家安娜·特瑞莎·托瑞斯(Ana Teresa Torres)說。「好像你在看著一棟建築逐漸坍塌,而你束手無策。」
儘管經濟崩潰,在人稱聖奧古斯丁(San Agustín)的查維茲塔棚屋區,人們仍深愛這位他們喚做「我的指揮官」(mi comandante)的政治家。
「他帶領窮人走出地下墓穴,」50 歲的基爾達·岡札拉(Gilda González)說,他是里巴斯計畫(Misión Ribas)的地方協調專員。此計畫是查維茲2003年建立的教育計畫。
自稱是革命者的岡札拉,桌上放著卡斯楚(Fidel Castro)的回憶錄,她指著公宅組成的天際線說:「今天你在這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是指揮官的成就,而我們的總統馬杜洛正竭力接續這些工作。」在查維茲2013年去世後,馬杜洛承接了他的改革。
委內瑞拉的領導人們將國內困境歸咎於經濟制裁,和一場川普政府發動的「經濟戰」。委國外交部長豪爾黑·阿雷亞薩(Jorge Arreaz)近來稱川普領導的是「極端主義、至上主義及種族主義」的政府。「這不只是一場經濟戰,這是全面的戰爭——一場政治戰、媒體戰,和貿易戰。」阿雷亞薩說。
岡札拉表示贊同,去年底他曾警告,川普説將推翻馬杜洛的暗示之語若真兌現,玻利瓦爾民兵將進行抵抗。「我們已為兵力懸殊的戰爭做好準備。」她說。
但當委內瑞拉蹣跚邁入頹頃,過去熱情的支持者漸失信心。生活在同社區裡的一名查維茲塔社工暨音樂家佩卓·嘉西亞(Pedro García)認為,查維茲的接班人已讓該國陷入政治鬥爭及竊盜橫行的深淵中。簡直像要證實他的論點般,這話說完的隔天,查維茲的前財務長即因收受逾十億美金賄賂,在美國被判處十年徒刑。
嘉西亞表示,他仍珍視查維茲玻利瓦爾革命背後的理念——但在馬杜洛的領導下,委內瑞拉已成為一個擱置過久的壓力鍋。「這片混亂隨時都可能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蒂納基約 Tinaquillo
2005年,查維茲探訪蒂納基約時,誓言重振頹敗的紡織業,作為減少依賴石油經濟的政策之一(而如今石油占委國出口總額超過95%),並將賦予勞工更多權力。「我們鋪設了一條新的道路,一個新的社會主義,」他宣稱。
那些計畫爾後都萎靡不振。根據去年底官方提供給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資料,2017年委內瑞拉的經濟體縮減15.7%,而通膨則達860%。專家們相信實際情況比這數據所顯示的還糟。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們的國家,」律師暨反對派「來委內瑞拉」(Vente Venezuela)區域黨代表莉莉貝斯‧山多弗(Lilibeth Sandoval)一邊踮起腳尖穿越查維茲13年前參觀過的一座紡織廠廢墟,一邊說道:「毀了!」
附近加油站的僱員們抱怨,委內瑞拉石油公司已數月未發工資,該國營企業管理著全球最大石油礦藏。「而這仍然是個好工作,」艾鐸多·馬蒂涅茲(Eduardo Martínez)說。司機們給的小費也就剛好夠他們溫飽。
但馬蒂涅茲的長褲破損嚴重,他的鞋子滿是孔洞,左手腕上有著一個滲出體液、未經治療的膿腫。「有一天,這一切都將崩塌,就像雙子星大樓一樣。」他說。
馬卡坡 Macapo
通往鄉村小鎮馬卡坡的轉彎處旁,廣告看板上咧嘴笑的馬杜洛向下凝視,一旁是集會者的喊聲:「加油!委內瑞拉!」
數千名居民已然離開。
聯合國估計,2015年以來,為了逃離長期食物及藥物短缺、瓦解的健康照護與運輸系統,及自由落體般崩潰的經濟狀況,已有300萬人逃離委內瑞拉。
對馬卡坡這種地區來說,後果便是家庭破碎、人去樓空。當地人表示,該鎮原有十萬人口,現只剩15%的人。「這裡沒有工作,這裡什麼都沒有。」退休教師胡安·卡羅斯·圭瓦拉(Juan Carlos Guevara)說。
動盪波及全國人民,無一倖免,53歲的圭瓦拉也不例外。去年2月,他的妻子格蘭達(Glenda)與15位親友一同前往秘魯。她在利馬身兼照護員及會計師,並寄錢回去幫助她的丈夫;要依靠他每週900玻利瓦(約55台幣)的退休金過活,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因為馬杜洛所謂有遠見的經濟復甦計畫,未能遏止猖獗的惡性通膨。
「甚至不夠買一公斤乳酪,」圭瓦拉說。
隨著妻子的離去,在孤獨的聖誕節來臨前,圭瓦拉讓自己忙於妝點家中擺設。「今年聖誕會有種空虛感。」他說,淚水盈眶。
圭瓦拉說,他相信政治改革將來臨,而流散在外的委內瑞拉人民很快便能歸來,重整家園。但就像所有接受《衛報》採訪的人們一樣,他無法說出改變將如何、何時到來。
國內抗議活動仍在持續,但2017年的大規模示威(註3)已淡出視線,反對派陣營四分五裂,許多參與者選擇離開家園。
「我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而如果沒有改變,我會離開,」他說。「我所有的文件都準備好了。」
巴基西梅托 Barquisimeto
查維茲塔高層官員否認他們的市民正在挨餓,且稱移民危機為假新聞。走訪一趟巴基西梅托市,見到伊凡· 恩利克斯(Ivan Henríquez)與妻子及六個孩子共居的單房小屋,便戳破了官員的謊言。「他們住在平行世界中,」35歲的恩利克斯如此形容國家電視台,上頭天天播放錯誤訊息。
隨著2017年委內瑞拉的危機日益嚴重,恩利克斯與其他數百萬計市民一樣,發現要餵飽家人變得愈加困難,更別說他自己。「我以前體重70公斤,現在50公斤,或更少。」他說,同時展示他們儲藏室裡的東西:一袋半空的玉米和裝著幾根木薯的塑膠袋。
房外滿是垃圾的庭院裡,他的孩子們(從11個月到13歲大都有)圍繞著一張以破損門板為面、磚塊為腳的桌子讀書。
恩利克斯說,靠著他在智利的兄弟每月匯來的20美金,家人才得以生存。然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憂心,惡性通膨在2019年恐達到10,000,000%——意味著情況將更加艱難。
「這個國家有太多人死於飢餓……孩子們死於營養不良,」他壓低聲音,唯恐孩子們聽見這個晦暗的言論。
恩利克斯怪罪國家領導人不願退讓的意識型態鬥爭,使他家人陷於苦難。「委內瑞拉人被困在一場根本不屬於他們的戰爭之中。」
巴里納斯 Barinas
通往查維茲成長地、西南方省分巴里納斯的高速公路上,散布著提醒人們國家衰敗的種種事實:
許多家庭拖著一大把柴火,沿著堅硬的路肩徒步,因為公車變得跟食物一樣難找;警用路障旁,絕望的警察們攔下路人,索取微薄報酬;廢棄工廠、糧倉,以及被矮樹叢占領的汽車展示間;要求撤換這場災難的罪魁禍首的塗鴉——「¡Fuera Maduro!」(馬杜洛滾蛋!)——以及抗議者焚燒輪胎所留下的一片片焦黑瀝青。
褪色的社會主義黨壁畫堅稱一切都照常運作:「Chávez vive y la patria sigue!」(查維茲永存,祖國將繼續前進!)
但近來極少有人會被這種宣傳愚弄。「生存之於我們,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73歲的農夫埃茲奎爾·莫塔(Ezequiel Mota)說,他正在首都一間由軍方控制的加油站內排隊。預計最少要等上10小時。
《衛報》橫跨這座城鎮時經過三間加油站,每間都有超過140台車排隊。在鄉間,一位駕駛身處一列更長的車龍中,他說曾等上兩天,「有時要等四天。」
「九成市民不支持當前政府,因為他們正帶領我們成為世界上最悲慘、貧窮的國家,」莫塔說。「這就是事實。」
薩瓦內塔 Sabaneta
羅莎·雷瓦斯(Rosa Rivas)起居室牆上最顯眼的地方,貼著查維茲最後一次競選時的海報。「我對總統非常有信心,」她說。「當他在附近時,我什麼都不怕。」
85歲的雷瓦斯,仍是名堅定的查維茲塔。當初聽聞這位守衛著她的偉人死訊之時,她也想隨他而去。「我愛他。」她低語。
但在查維茲出生的小鎮裡,此種奉獻情懷似乎正在消逝。
「你今天來很幸運,上禮拜整條路都塞滿了抗議者。」農夫暨反對派的民意黨(Voluntad Popular)組織者魯道夫‧帕蘭奇亞(Roldolfo Palencia)說。
46歲的帕蘭奇亞表示,食物、藥品、汽油及飲用水短缺讓許多居民都開始反對查維茲的「惡性遺產」。
帕蘭奇亞身兼吟遊歌手及好鬥分子,他伸手拿起一把委內瑞拉四弦吉他,奏起一首責難查維茲主義之曲。「從這裡巴里納斯,我想請求我的委內瑞拉同胞原諒,」他唱道。「因為我們知道這裡是災難的起源,這裡是那毀滅我國的指揮官出生之處。」
帕蘭奇亞的母親薇達莉娜(Vidalina)和「小烏戈」(Huguito)一同長大,並在他1998年興起奪權時歡慶。「我認識的那個男孩將成為總統,突然間所有的事都將改變,我感到驕傲,」68歲的薇達莉娜說。
但如同數百萬受病痛折磨的委內瑞拉人,在診斷出癌症後,薇達莉娜達對他的情感永久地改變了。她無法取得所需藥物。「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讓這個錯誤的改革結束。」
2016年,普丁捐贈一尊查維茲的花崗岩雕像給這座城鎮,雕像放置在一個廣場上,紀念這位「傑出的委內瑞拉之子」。如今,它被反政府抗議者又砍又燒。他們無法拆除此像,但誓言會再度歸來。
不遠處,查維茲兒時的家正開放參觀,頌揚委內瑞拉「21世紀解放者」及其玻利瓦爾聖戰。但這裡也同樣陷入困境。有間房缺了燈泡;另一間房裡,放置一對沙鈴的展示櫃從牆上掉下,用兩把塑膠椅架著。
外頭露台上,指揮官曾爬過的芒果樹旁,一本留言簿上滿載敬意,卻時而流露出委內瑞拉的衰敗。
「非常好,」一位朝聖者於去年四月寫下,「但是缺電。」
在兩位無薪導覽員去年初辭職後,這位博物館維護員就負責接待遊客,他邀請最新一批遊客們在革命冊中簽上大名。
只是,有個小問題。
「我們現在沒有鉛筆。」
註1:玻利瓦爾革命是查維茲自1999年起領導的社會運動,由繼任者馬杜洛延續至今,旨在實行玻利瓦爾主義,內容包含反帝國主義、參與式民主及全民投票實踐民眾草根性政治參與、經濟自足、愛國主義、消除貪污腐敗等。該主義得名自南美洲革命家西蒙·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
註2:收入低於國家貧窮門檻的委內瑞拉家庭,自2012年左右開始飆升,現已達九成,失敗的經濟政策及國際油價重挫讓情況火上添油。(參考資料來源:Instituto Nacional de Estadística、ENCOVI)
註3:2014年至今,委內瑞拉爆發一連串示威運動,旨在反對馬杜洛的執政黨,抗議高暴力犯罪率、食品和其他基本物資短缺、高通貨膨脹率,與政府的專斷作為;示威者認為罪魁禍首乃是馬杜洛政府與其經濟政策。其中以2017年的「示威之母」最龐大,全國約有六百萬人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