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很多愛」:在摩利亞難民營,希望如何在地獄中倖存

在這裡,火災、動亂、人滿為患已非新聞,在近來肆虐全球的病毒面前,這座有「世上最惡」之名的難民營恐怕更不堪一擊。而對於營中的居民來說,日子還是得過。在這裡,每天都能目睹關於毅力、勇氣與善意的故事上演


希臘‧列士波斯島‧摩利亞難民營(Moria)——要找到摩利亞的圖書館並不容易。在抵達難民營大門之前,你得避開那條永遠停著警備巴士的路,然後沿著平行營區圍欄的那條小徑走。你會經過軍隊基地,以及兜售蔬果、運動鞋、烹飪器具、香菸、電子產品等應有盡有的攤販;經過臭氣沖天、成袋堆積、量體驚人的垃圾山;經過全世界最可怕的廁所,裡頭排泄物與廢棄塑料氾濫成災。

然後,左手邊柵欄上有一處大洞,不想走正門的居民們在那進進出出,此時向右轉,背對大洞,進入他們稱為「叢林」的地方——這座難民營原本規劃容納 3,000 人,人口爆增至 2 萬後,營區蔓延至此地的橄欖樹林中。沿著曲折的小路走,一邊留心低低垂掛的曬衣繩,經過那棵被燒光的橄欖樹,和蝸居在小帳篷裡總是會跟你打招呼的一家人,接著左轉爬上一遇雨便成泥濘滑道的陡峭小坡。就在那裡了,右手邊:摩利亞的新圖書館。

外觀上,圖書館看起來跟營中這一區的其他建物構造並無二致,一棟用木頭、防水油布拼湊而成的簡陋小屋。但裡面有書架,也有書。而且在櫃檯後方站著的,是頭戴紐約洋基毛帽、來自阿富汗,現年 40 歲的圖書館員塞克利亞(Zekria)。

頭戴紐約洋基毛帽、來自阿富汗的圖書館員塞克利亞。(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他也經營一所學校——這座圖書館就是因此誕生的。一年前,塞克利亞、妻子與五個孩子抵達列士波斯島,他們以十分尋常的危險方式前來:在黑夜裡搭乘一艘小船,從土耳其橫渡約 20 公里的海峽。他試圖在非營利組織經營、提供教育活動的學校裡為孩子註冊,但每間都額滿了,候補名單可能要等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於是,原先在喀布爾一所大學教授法律的塞克利亞,決定自己開班授課。「我買了一個白板與幾支馬克筆,從去年三月開始,在一棵橄欖樹下的空地教英文,」他說。「英文是最重要的,即使人們會困在這裡一年、兩年,甚至更長時間,但沒有人想永遠住在這裡。」他說著流利的英文,口氣溫和。

摩利亞難民營中,孩子在帳篷旁玩耍。(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愈來愈多人想上課——大多是阿富汗人,但也有敘利亞人、伊拉克人,以及其他國籍的居民。塞克利亞受邀到大家的帳篷跟組合屋裡教書。很快地,學生人數就膨脹到他難以負荷。於是,他組織了一個團隊,合力蓋了一間教室,在某個週五早晨開放註冊。「當我在早上七點半到這時,有超過 600 人在排隊。」

他們幫每位報名者安排課程:沒有人吃閉門羹,即便這意味著一個班級要收 50 名學生。「我們無法拒絕,」塞克利亞說。彷彿為了證明這點般,此時 14 歲的索瑪亞(Somahya)出現了,她來報名德文課程(她與家人試圖前往德國),並獲知下週就有一門課能上了。

現在這裡有三間教室,教學團隊 30 人,逾 1,000 名學生學習英文、德文、法文、希臘文、吉他與藝術。在圖書館隔壁房間的地板上,一個大多為青少年的班級正在 T 恤上畫設計圖。「住在這裡壓力很大,這間學校對人們來說非常重要,」塞克利亞說。「他們來到這裡畫畫或是聽音樂,他們學習事物,他們忙了起來,忘卻這個難民營帶給他們創傷的事物。心理學是從行動開始。醫生會給建議,但我們正採取行動。」

在位於「叢林」中的學校,一個班級的學生正在 T 恤上畫設計圖。(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圖書館是最新的計畫。剛開始,塞克利亞尚未搞清楚系統的運作。他認為應該是一次可借一本書,如果借書者從營區很遠的地方過來,也許可以借走兩本。借書期可以是一週,或許是十天。目前為止,絕大多數書籍由救援人員與非營利組織捐贈,有些書籍(如描寫美軍大隊駐紮一個地中海小島的長篇小說《第 22 條軍規》)比另外一些(像是《孤獨星球中國旅行指南》)來得切身實用。塞克利亞想要更多波斯語與阿拉伯語的書籍。

我身上只有一本書,是紀錄片導演克里斯‧阿特金斯(Chris Atkins)甫發行的新書,描述他被關進倫敦萬茲沃斯區監獄的生活。這題材或許是有用的,大概啦。反正,書已經在那了,在摩利亞的圖書館架上。

塞克利亞與家人的判決充滿未知數。他們的庇護申請被駁回。他不知道原因,但懷疑跟他從事的教育活動有關。他說,當局不喜歡這些事。

活在地獄裡的人,與人性

我來到摩利亞找尋希望。這趟旅程始於一名在摩利亞工作的救援人員給《衛報》的投書。他對於難民營在媒體渲染下顯得惡名昭彰而感到憂心。但他說在那裡工作的經驗令人驚嘆,每天都目睹人們的種種善行,讓他對人性充滿信心。

關於這個難民營,你可能有聽過這裡極度惡劣的生活環境、人滿為患、火災、暴動、沒有家長陪同的未成年難民、心理創傷、性剝削、強暴與兇殺案。但我來到這裡,是想看看摩利亞是否有比較光明的另一面。

老天,看起來機會不大。「摩利亞糟透了,」是我在營區經常聽見的一句話。同樣的問題不斷出現:夜裡來襲的恐懼與寒意,刺骨的冰水澡,斷斷續續的供水,沒有電,排隊好幾個小時領取食物,花上數月、數年、甚至一輩子等候的離島許可證。然後,是沮喪、憤怒、無聊、人數眾多的年輕男子間的打架鬧事。就在我抵達島上之前,一名 20 歲葉門男子被刺死,那是摩利亞今年第二起死亡案件。沒有人是為了遭受這些而來到這裡。

摩利亞是地獄;是 21 世紀歐洲的污點,歐洲官僚體制、政治與當權者的漠然讓成千上萬人前途未卜——人們逃離戰爭與危難,為自己與孩子找一個未來,卻遍尋不得。摩利亞的存在是一個恥辱,是道德的失敗。

但,不知何種原因,某種近似生活的東西仍在持續,人性於地獄中倖存。我在這裡待了三天,兩天獨處、一天與攝影師拜倫‧史密斯(Byron Smith)同行,而這幾天內,我感受到豐沛的善意與幽默。

有人請我吃從摩利亞眾多烤箱之中出爐的熱騰騰薄餅,小朋友請我吃葵瓜子,圍著營火的幾名伊拉克年輕人請我抽水煙。偶爾語言不通是個問題,但我發現用手語也能夠談論英國曼聯足球隊的衰敗。營中來自阿富汗的人口最多,於是我交流最多的也是阿富汗人,但我也遇到來自伊拉克、敘利亞、索馬利亞、布吉納法索、幾內亞比索、南蘇丹、奈及利亞、蒲隆地、辛巴威,甚至來自緬甸的人。

我到訪這日,在瓦希德‧阿敏(Wahid Amini)的店裡沒有電可以煮咖啡或茶,但他有冷飲。今年 20 歲的瓦希德過去在喀布爾從事動態攝影工作,他渴望到法國和家人團聚,但申請被駁回了。他有信心,透過法律援助和更多文件,總有一天他能抵達法國。在忙碌的理髮廳隔壁,瓦希德的店才剛開張,他想掙點錢。他的商品包括洗髮精、米、義大利麵、洗碗精、拋棄式刮鬍刀等,貨品都是他從營外買進的。他的店 24 小時營業。

納賈菲一家的帳篷裡,掛著填充玩具和阿富汗國旗。(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納賈菲(Najafi)一家人:阿布度拉(Abdullah)與葛布丹(Gulbdan)以及三名兒子:15 歲的阿里‧瑞札(Ali Reza)、14 歲的穆罕默德(Mohammad)與 5 歲的莫拉札(Meraj),邀請我們到他們自己搭建的帳篷裡。這帳篷對五個人來說很小,而事實上家裡有六名成員,16 歲的女兒菲茲(Faezh)去排隊洗冷水澡了。但帳篷內一塵不染,井然有序,白天所有毯子摺好疊妥,我們沾滿泥濘的鞋子留在帳篷入口處。這家人的所有財產都放在背包裡,掛在牆上,一旁懸掛著阿富汗國旗、幾個填充玩具,其中一個玩具看起來像英國超市賣的「胡蘿蔔凱文」(Kevin the Carrot)。我真心希望,這是最近我在家裡偷偷丟進捐贈袋裡的凱文之一。

葛布丹一定有祕密電源管道,她變出一個熱水壺與熱水,煮了熱茶,裝在有裂痕的茶杯裡,旁邊還附著杏仁與小餅乾。在任何情況下,這般款待之情都教人感到溫馨,但在摩利亞尤其令人動容。

穆罕默德用他爸爸的手機秀給我看他在伊朗參加空手道比賽的影片。20 年前阿布度拉與葛布丹離開阿富汗,孩子們後來在伊朗出生長大。已是黑帶的穆罕默德贏得了那一回合。在摩利亞沒有空手道,只有貨真價實的鬥毆。入夜以後,納賈菲一家人就會躲進帳篷裡。

納賈菲一家人邀請《衛報》記者 Sam Wollaston 到他們的帳篷共進下午茶,父親阿布度拉與客人分享他手機裡的照片。(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他們給我們看菲茲相機裡頭他們一家人的旅途紀錄。在土耳其海邊玩耍,有岩池和水母。她並沒有拍跨越海峽時的照片,因為當時太黑又太可怕,但有一支拍攝他們抵達列士波斯島北邊的短短影片,每個人看起來疲倦但是開心,終於抵達歐洲了。他們從未想過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我的心在這裡」

救援工作者展現了豐沛的人道精神。和藹的丹麥女性分發衣物,一群荷蘭基督徒分送一箱箱玩具,一名有水利工程背景的英國中年男子帶領著團隊,維護營地的淋浴、排泄與下水道系統。數百名志工認為摩利亞的狀況毫不可取,並引以為歐洲之恥。他們並非漠不關心,而是想有所作為。我遇到許多志工,原本只是要待幾週,結果最後留下來一年,甚至兩年。

如同名字給人的印象,2017 年成立的「快樂家族」(One Happy Family)對難民營來說是個好消息。它是距離難民營幾里外的社區中心,由幾個不同組織與許多難民志工共同經營;包含了醫療中心、遊樂場、健身房、女子中心、咖啡廳、棋盤遊戲、手機充電站,以及電器維修店。裡面還有菜園,包括席瑪‧莫罕梅迪(Sima Mohammedi)與瑞莎‧瑞薩伊(Reza Rezaie)等難民志工,帶我看她們種的甜菜根、菠菜、蘿蔔、莙薘菜、豆子與香料植物。蓋在堆肥上的是一大塊黑色橡膠,是將難民自土耳其帶到歐洲後被棄置的小艇殘骸。回收再利用。

「快樂家族」的難民志工席瑪‧莫罕梅迪與她的狗貝拉(Bella)。(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這些蔬菜都貢獻到「快樂家族」的廚房,每天供應 1,200 人份的午餐。那天的主廚是來自辛巴威的菲菲(Fifie)以及來自緬甸的穆罕默德(Mohammed)。他們正在烹煮蔬菜、扁豆、鷹嘴豆與薄餅。他們每週煮一次雞肉,那天排隊的隊伍總是很長。

(不幸的是,由於 3 月 7 日發生火災,加上 COVID-19 疫情的考量,快樂家族宣布暫時關閉。)

MORIA, GREECE – JANUARY 22: Ali Shams Eddin, 23, of Syria, second right, a Moria and Olive 阿里‧沙馬‧艾丁和營區裡的孩子們打成一片,他現在是非營利組織「在地行動」的總經理。(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在摩利亞,很難不認識阿里‧沙馬‧艾丁(Ali Shama Eddin)。他當屬營裡最有名、長得也最高的人。來自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今年 23 歲的阿里,於 2016 年孤身一人抵達摩利亞,當時他的父母已經抵達德國,但這點只有當你還未成年時才有利。他開始在荷蘭非營利組織「在地行動」(Movement on the Ground)當志工幫忙,並且一邊向歐洲同事學習英文。

阿里花了將近兩年,終於獲得他的旅行證件,並到了德國與家人團聚。「但我的心在這裡,所以我決定回來,」他說。現在他在這工作,擔任「在地行動」的總經理。身穿亮黃夾克的他在這裡邁著大步,用各種語言向每個人打招呼,試圖為居民解決問題,並為新來的難民找尋棲身處。「我感同身受——我也是難民,」他說。

當兩名男子起了爭執,其中一人說對方欠他錢,阿里便請兩人坐下,試圖解決問題。「我想聽你們兩方的說詞,來理解我們可以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他告訴他們。這次的爭執沒有以打架收場——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

「在地行動」的中心,阿里‧沙馬‧艾丁試圖居中調解兩位居民的金錢糾紛。(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在不同國家的人之間有愛與溝通的交流,我們能坐在一起享受一頓飯,聊點什麼。我們可以向對方學習,受彼此鼓舞,支持對方。這是很美好的經驗,」阿里說,他十分支持非營利組織的精神,以尊待人,給予他們尊嚴和力量。

那位長相與抽菸姿態都神似荷蘭足球球王約翰‧克魯伊夫(Johan Cruyff)的女子是誰?啊,球王的女兒蘇席拉(Susila)。她隨著「克魯伊夫基金會」來到這裡,該基金會為全球缺乏資源的孩童發展體育活動,而沒有比摩利亞的孩子更迫切需要幫助的了。基金會計劃在營內搭建一座足球場,蘇席拉來這裡場勘找尋適合的地點。目前營內並沒有平坦的地方可以踢球。「我的父親相信運動不只是運動,」她說。「運動對身體好,但對心靈健康也有所助益。」

基金會將搭建兩個足球場,一個在營內,另一個則在島上別處,提供當地居民使用,用意是想激勵他們比賽,為難民與當地居民建造交流的橋樑。雙方關係一直劍拔弩張。

「把被奪走的東西還給他們」

「他們偷竊、打架、不尊重我們,」計程車司機蘇菲亞(Sofia)說道,我從機場來時搭上她的車。她還說,遊客都不來了,列士波斯島現在是「伊斯蘭教的地方。」

現在約有 2.5 萬名難民蝸居在已有 8.6 萬名永久居民的島嶼上——增加了將近三成人口。對於島嶼資源來說這是個極大的壓力:水、公共服務、醫院。救護車現在經常出現在摩利亞大門口,我目睹一名即將分娩、痛苦萬分的女性被抬入一輛救護車。過幾天她就會和摩利亞最年幼的居民一同返回營區。

我在島上時,有一整天全島大罷工,一切停擺。數百名抗議者聚集在列士波斯島首都米蒂利尼,揮舞著希臘國旗,要求關閉摩利亞難民營,將難民送離島嶼。「我們想要回我們的島,我們想要回我們的生活」是抗議的主要標語,抗議活動也同時在薩摩斯島、巧斯島上進行。

距離米蒂利尼幾里外,在一座位於吉拉灣的小村莊裡,上演著截然不同的光景。在一個前身是餐廳的地方,有火爐的溫馨用餐區,四個阿富汗青少年在和一隻小貓玩。其中一個人放了家鄉的音樂,他們起舞。

他們是摩利亞難民營中沒有父母陪伴的未成年孩子,迷失在不公義的世界裡,但這日他們被帶來這裡,享受一點類似家的溫暖。陪伴他們的是為政府工作的艾蓮妮‧迪莫(Eleni Dimou),負責在摩利亞照顧年輕男孩,她説,他們有些有心理問題,有些會自殘。不管在哪,度過青春期本來就不容易,但在摩利亞尤為艱辛。

有些人喚她作媽媽,「因為他們需要一個母親,他們需要有人陪伴,」自己孩子早已長大成人的艾蓮妮說道。 

這份工作非常辛苦,但並非吃力不討好。「我從他們身上得到很多愛,」正在學習波斯語的艾蓮妮說。「聖誕節那天,一個男孩給我一雙襪子。我說:『你為什麼這麼做?這要花錢的。』他回答:『因為我知道在你的國家,聖誕節那天,要送禮物給你愛的人。』」

這個地方是由一對可愛的當地夫婦尼可斯‧卡茲索里斯(Nikos Katsouris)與卡特琳娜‧柯維烏(Katerina Koveou)所建。他們後來也現身,並告訴我一切開始的緣由。

2014 年,當時還是漁夫的尼可斯正開著卡車兜售他抓到的一車魚,他碰巧遇見一群剛剛上岸的敘利亞難民。他們渾身濕透、又累又餓,其中還有一名孕婦與一個沒有父母陪伴、年約 10 歲的小男孩。尼可斯被眼前景象震懾,他用賣魚賺來的錢買食物給他們,並且將他的外套給了小男孩。當他到家時,他將這件事告訴卡特琳娜,她立刻開始煮飯。接著兩人帶著 40 份手作便當、所有家裡找得到的毯子、衣物,出發尋找這批難民。

第一批難民最終沒能吃到他們的晚餐,在尼可斯與卡特琳娜找到他們之前,他們便被警方拘留了。但夫妻倆把晚餐給了另一船剛上岸的難民。自從那時起,他們一直在幫助難民適應瞬息萬變的環境。當摩利亞營地開始營運,他們帶了沙丁魚、麵包、米飯與蔬菜到營區,並且在自家餐廳為飢腸轆轆的難民提供食物。後來他們開始帶營中的難民家庭到餐廳裡來。

「我們試著把那些被奪走的東西還給他們,」尼可斯說。「有人奪走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笑容、他們的人性、他們的尊嚴。這些東西我們這裡有。」

「給所有人的家」創辦人尼可斯與卡特琳,在他們的慈善機構裡,和摩利亞居民 Zakira Naderi 道別。

這對有關當局來說不是件好事。尼可斯與卡特琳娜犯了微不足道的法規,例如慈善事業與餐廳不能是同一組織。尼可斯與卡特琳娜遭罰款 4 萬 7,800 歐元(約 160 萬元新台幣)。所以他們放棄了餐廳,專心經營非營利組織「給所有人的家」(Home for All)。他們每天都招待難民,來這裡吃飯,學習烹飪,感受家庭溫暖,就像這天的年輕男孩們一樣。他們也為營區裡最脆弱的族群:未成年者與病人準備並派送餐點。

卡特琳娜花了好一段時間去接受——他們無法幫到所有人。「這是我最剛開始遇到的難題,我想要幫助每一位難民。但後來我領悟到:如果我想幫所有人,那我可能誰也幫不到。你只能盡力去幫助你能幫的人,如果你可以做得更多,你再去幫助更多人。」

為什麼這麼做?「因為我們想要幫忙,也因為我們有能力,」她說。

「我們需要希望」

我再度回到摩利亞,在警備巴士停靠的路口轉彎,走上那條與難民營圍欄平行的泥土路,然後直入「叢林」。這次我不是要拜訪塞克利亞的圖書館,我晚點才要過去,我現在要去拜訪他的學校,去見其中一位老師。

在營區裡,對我來說,跟女性談話遠比跟男性談話來得困難,主要是因為文化與傳統的限制。但對於來自阿富汗、19 歲的艾茲塔‧巴夏(Azita Barekzai),這完全不是問題。她很樂意和我聊天。她的英文很好,野心勃勃又很聰明(希望這樣形容她不會讓我聽起來自視甚高)。當我問她一個已經問過的問題,她會直接告訴我:「我跟你說過了!」她不想拍照,因為她感冒了,但最後還是卸下心防。我很高興能有一張艾茲塔的照片;就像我在營裡遇見的許多人一樣,她很了不起。

來自阿富汗、19歲的艾茲塔‧巴夏 。(Byron Smith / Getty Images)

她與父母以及三名手足於七個月前抵達摩利亞。她是家中最年長的孩子。橫越海峽是一個恐怖的經歷,「非常危險。我從沒預料到我們能夠倖存下來。」

接著她為摩利亞的景象所震驚。都是些存在已久的問題:寒冷、垃圾、打架、夜裡太恐懼不敢離開帳篷半步。下雨天是最糟的。「你根本無法想像人們怎麼有辦法忍受這一切。生活在這裡非常痛苦。」

她想去瑞士,因為她聽說那裡接納難民,風景也很宜人。她想當一名醫生。她的證件已經準備好了,她可以前往別國,但她的家人並沒有通過審核。他們還在等。

同時,她在塞克利亞的學校教小朋友英文。「我非常享受教書,因為我能夠為他人帶來歡樂。我只想讓他們開懷大笑。我知道如果一個人笑了,不代表他沒有困難。我們需要希望。所有人——尤其是孩子——都需要希望。在這種艱困的環境中,有時候我們真的會很絕望。也許學習英文能夠讓他們對未來懷抱一點希望。他們有機會到一個更好的地方。」

隔壁圖書館開幕的日子到了。有個小型聚會,有人帶來一籃甜點與紅色緞帶。塞克利亞發表了簡短感言,感謝施作木工、鋪蓋防水油布的人,以及捐贈書籍的人。然後,他用一把剪刀剪斷了緞帶。他宣布,摩利亞的圖書館正式開張。

幾週後,在我溫暖安全舒適的辦公室裡,我傳 WhatsApp 問塞克利亞一些問題。他先告訴我,我拍的圖書館開幕照片糟透了(攝影師拜倫當時不在場)。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接著他說,他的庇護申請書再度被駁回;他害怕被驅逐出境,於是和家人一同到了希臘本島,暫居在一個非法的住所。「這裡很冷、沒有電,這就是難民的人生,」他說道。「我痛恨這世界的政治。」

他身無分文,打算找一些零工,也許會試著跨越陸上邊境進入阿爾巴尼亞或馬其頓。他說,摩利亞的圖書館與學校都安好。有一個團隊在經營,他經常與他們保持聯絡。

「我得走了,」他說。「晚點再聊,我的朋友。」

後記:截稿前,希臘已隔離兩處有確診感染者的難民營,所幸摩利亞尚未傳出確診病例。然而,根據《半島電視台》報導,各國公共衛生專家、人道組織皆呼籲正視難民營遭感染的危險後果。無國界醫生組織更表示,在摩利亞,一個取水站 1,300 人共用,一個廁所 200 人共用,沒有駐點醫生,「是最適合冠狀病毒傳播的環境」。雖然未能提供具體做法,但他們強烈要求有關當局疏散營內居民,降低群聚感染風險。

在非政府組織 Team Humanity 的小工廠裡,摩利亞的居民們正在縫製手工口罩。(Manolis Lagoutaris / AFP via Getty Images)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